冰冷的雨点，像是无穷无尽的催命符，拍打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模糊了窗外霓虹闪烁的都市。林安的视线从面前跳动着无数代码的屏幕上挪开，疲惫地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短暂地照亮了他如同狗窝般凌乱的工位。桌面上，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早已冰凉的外卖餐盒，几只空瘪的速溶咖啡袋，以及一个印着“肝帝必备”的能量饮料空罐。键盘的缝隙里，依稀可见昨夜加班时溅落的咖啡渍，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无情地跳动着——凌晨三点十七分。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连续工作的第几个通宵了。作为一款名为《九界争霸》的热门网络游戏的运营主管，每逢版本更新、新区开启，或是突发恶性BUG，他和他的团队都必须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连轴转。而这一次，是新资料片“深渊咆哮”上线前的最后冲刺。
“林哥，17号服务器又炸了！玩家论坛已经开始屠版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乱得像鸟窝的年轻程序员，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声音沙哑地从不远处的隔间传来。
林安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熬夜特有的酸腐气息，混杂着咖啡和泡面的味道，令人作呕。他抓起鼠标，点开服务器监控界面，红色的警报如同催魂的鼓点般密集地闪烁着。
“稳住，我来看看。小李，你那边继续排查压力测试数据，看看有没有异常峰值。张伟，安抚一下玩家情绪，官方公告先发一个服务器紧急维护，预计一小时……”林安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任务，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心脏也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沉闷地发疼。
这便是他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前世的记忆早已模糊，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也是这样，在无尽的加班和KPI中耗尽生命。他曾以为，重生一次，总该有些不同。可笑的是，换了个世界，换了个名字，他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牛马”。
显示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和数据流如同潮水般涌来，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他强打精神，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试图找出问题的症结。忽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的字符开始扭曲、旋转。
“操……这该死的……”林安低声咒骂了一句，想要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却发现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键盘上。
“啪嗒。”
一个未完成的服务器配置文件，没有保存。
模糊的意识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大学毕业时，自己意气风发的样子，信誓旦旦地说要用代码改变世界。可现实却是，世界没改变，他自己先被这操蛋的现实给格式化了。
也好，终于可以……休息了……
最后的念头闪过，林安的世界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
“哇——哇——哇——”
一阵惊天动地的啼哭声，将陈明混沌的意识唤醒。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却只感觉到一片模糊的光影。身体被温暖的液体包裹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束缚感让他极不舒服。他想活动一下手脚，却发现自己软弱无力，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咿呀”声。
这是……什么情况？
紧接着，他感觉自己被一双大手托起，然后是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哇啊啊啊——”哭声更响亮了。
“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一个略显激动的女声响起。
“母子平安就好，母子平安就好！”另一个沉稳的男声带着如释重负的语气。
嘈杂的声音，陌生的气息，还有这该死的、中气十足的哭声……陈明，不，此刻应该还是林安的灵魂，在婴儿小小的身体里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这哭声，怎么越听越像前世那些夺命连环call的甲方，催命似的喊着“方案呢？方案怎么还没出来！”
一个荒诞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让他哭得更起劲了。
就这样，陈明，带着一份来自异世界社畜的疲惫灵魂，在这个全新的平行世界降生了。
这个世界，与他记忆中的地球截然不同。科技水平仿佛走了另一条岔路，虽然也有网络，有智能手机，有各种便捷的科技产品，甚至短视频平台“趣拍”、“速看”之流也异常火爆，但文化层面却显得异常贫瘠和荒芜。
没有李白杜甫，没有唐诗宋词，没有孔孟老庄，更没有那些璀璨夺目的历史文明和艺术瑰宝。人们的精神生活匮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最受欢迎的歌曲，往往是只有简单重复的电子音节和意义不明的嘶吼；最卖座的电影，则是充斥着各种特效轰炸，剧情却单薄得像一张纸；博物馆里，最珍贵的展品可能是一块几百年前的砖头，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类似“到此一游”的涂鸦。
陈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慢慢长大。他上学，考试，选择了一个不好不坏的专业——数据分析与应用。因为老师说，在信息时代，掌握数据就是掌握未来。
然后，毕业，找工作。
他本以为，凭借着脑海中那些来自另一个高度发达文明的“先进经验”，自己怎么也能在这个文化荒漠里混得风生水起。然而，现实再次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那点“先进经验”，在这个实用主义至上的世界里，根本毫无用武之地。当他试图向“趣拍”的面试官阐述短视频的内容深度和文化传播价值时，对方只是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用一句“我们只需要能带来流量的爆款，年轻人，你太理想化了”将他打发。
最终，他还是未能免俗，在一家名为“瀚海科技”的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职位是“用户行为分析师”。说白了，就是每天对着海量的数据报表，分析用户喜欢看什么内容的垃圾短视频，喜欢买什么不实用的商品，然后优化算法，更精准地把这些东西推送到用户面前，让他们在信息的茧房里越陷越深，心甘情愿地掏出钱包。
这和他前世当游戏运营时，费尽心思设计各种氪金陷阱，引诱玩家不断充值的行为，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同样的格子间，同样的KPI考核，同样的勾心斗角，同样的深夜加班。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从“林安”变成了“陈明”，从《九界争霸》的运营后台，换到了“瀚海科技”的数据分析系统。
“陈明，这份用户画像的报告今天下班前必须交上来，明天一早高层会议要用。”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挺着啤酒肚，手指颐指气使地点着陈明的电脑屏幕。他是陈明的直属上司，王主管，一个把“压榨”和“甩锅”技能点满了的典型职场老油条。
“好的，王主管。”陈明面无表情地应道，心中却早已将这位王主管连同他的列祖列宗问候了千百遍。
他熟练地打开数据库，调取数据，生成图表，撰写分析报告。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发出的声音与他前世一般无二，枯燥而麻木。屏幕上闪过一行行冰冷的数据，记录着无数陌生人的喜怒哀乐，却唯独没有他自己的。
偶尔，夜深人静，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租住的狭小屋子时，会望着窗外那轮与故乡并无二致的明月发呆。他会想起前世的父母，想起那些曾经的朋友，想起那些虽然辛苦但至少还算有些念想的日子。
然后，他又会想起这个世界的老家。那是一个位于遥远偏僻山区的村落，名叫“云溪村”。四面环山，与世隔绝，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通往外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记忆中，那里有清澈的溪流，有飞流直下的瀑布，有层层叠叠的梯田，还有夜晚能看见璀璨银河的澄净天空。
“或许……该回去了吧……”一个念头，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厌倦了这种两世为人，却始终在为别人而活，像个陀螺一样被抽打着不停旋转的命运。他想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是短暂的喘息。
桌上的即时通讯软件“微语”突然弹出一个窗口，是部门群的消息。
“@全体成员，紧急通知，由于公司战略调整，部分业务线将进行优化整合，相关人员调整名单将于明日公布，请大家关注后续通知。”
陈明看着这条冷冰冰的通知，心中毫无波澜。所谓的“优化整合”，不过是“裁员”的雅称罢了。在这个冰冷的商业社会，每个人都只是庞大机器上一颗随时可以被替换的螺丝钉。
他默默地关掉对话框，继续敲打着键盘，完成王主管交代的报告。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一般。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厌倦。两辈子的“牛马”生涯，仿佛一个无法挣脱的轮回，让他感到窒息。
或许，这一次“优化”，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陈明第一次，对“明天”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却又不敢过分期待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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