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阳花霸道灼热的药力,如同燎原之火,在苏清影残破的躯体里奔涌肆虐,强行压制着跗骨之蛆般的“蚀骨散”寒毒。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撕裂般的痛楚,意识在灼热与阴寒的交锋中沉浮,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外界的声音模糊不清,只有孙太医金针渡穴时细微的嗡鸣,和周平那沉稳如山的脚步声,如同黑暗中的锚点,让她死死抓住一丝清醒。
太子玉令……
冰冷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苏承嗣接过它的指尖。
示好?还是警告?
苏清影在混沌的痛楚中冷笑。
东宫那位,不过是将她看作一枚搅动相府浑水、或许还能反噬其主的棋子罢了。
她这枚棋子,现在还不能死,但也绝不甘心只做棋子!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那冰火两重天的酷刑终于稍稍平息,如同退潮般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脏腑被灼烧后的隐痛。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揽月阁破败积灰的房梁。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霉腐气息。
“醒了?”低沉的声音在榻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苏清影微微偏头。
周平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磐石,立在榻旁不远处的阴影里,玄色劲装衬得他面容冷峻,鹰隼般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带着审视和探究。
他指间,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素净的布巾,上面沾染的暗红早已干涸发黑——那是苏玉婉的血。
“死不了。”
苏清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灼痛。
她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手臂却酸软无力。
一只布满薄茧、沉稳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助她半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逾矩,仿佛只是执行命令。
“相爷有令,二小姐需静养。府中诸事,自有相爷处置。”
周平的声音毫无波澜,陈述着一个事实。
苏清影扯了扯嘴角,一个冰冷的弧度。
“处置?”
她目光扫过这破败荒凉的揽月阁,扫过窗棂上厚厚的蛛网,“我娘……当年也是在这‘静养’的?”
周平沉默。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
苏清影不再看他,目光投向虚掩的门外。
天光早已大亮,但揽月阁依旧死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压抑脚步声,昭示着这座深宅大院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清洗。
苏玉婉被软禁,赵氏被幽禁,赵有财等一干心腹被拿下拷问……苏承嗣在用雷霆手段掩盖丑闻,维护相府摇摇欲坠的体面。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赵氏母女的罪孽,苏承嗣的冷漠纵容,还有那本指向“凤栖梧”的《毒经》……母亲柳含烟当年枯槁而亡的真相,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
“周统领。”
苏清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帮我个忙。”
周平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没有应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需要药。”
苏清影直截了当,眼神锐利如刀,“不是太医院的温补方子。是毒药。剧毒。越烈越好。还有……能暂时压制‘蚀骨散’反噬的猛药。”
赤阳花只是暂时压制,寒毒根植骨髓,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她需要时间,更需要自保之力!
周平的瞳孔骤然收缩!剧毒?猛药?她刚捡回半条命,要这些做什么?!
“二小姐,孙太医……”
“孙太医救不了我。”
苏清影打断他,声音冰冷而笃定,“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她抬起眼,那双刚刚褪去毒纹、依旧黯淡却燃烧着幽冷火焰的眸子,直直撞入周平审视的目光深处,“‘蚀骨散’的方子,出自《毒经》。《毒经》……来自‘凤栖梧’。”
凤栖梧!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周平眼底激起波澜。
昨夜赵家庄子失火焚烧的“陈年旧物”,揽月阁墙角掩埋的药渣,还有那本阴毒的《毒经》……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那个遍布京城、背景神秘、专营奇珍药材的商号!
“你想做什么?”周平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警告。
“活命。”
苏清影的回答简洁得近乎冷酷,“然后……查清我娘是怎么死的。相府的体面,我爹在乎。我娘的命,我在乎。”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周统领昨夜亲见乱葬岗活埋,今晨亲历滴血验毒,难道……就不想看看,这相府底下,到底还埋着多少见不得光的脏东西?”
周平沉默。
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凝滞如铁。
相府的阴私,他作为侍卫统领,职责是守护,而非深挖。
但苏清影的话,像一把钥匙,撬开了他心底那扇名为“职责”的铁门。
柳夫人……那个记忆中温婉娴静、却早早香消玉殒的女子……她的死,真的只是“沉疴难愈”?
良久,就在苏清影以为他会断然拒绝时,周平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城南鬼市,子时三刻。‘百草枯’孙瞎子,只认银子,不认人。要什么,报我名字。”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不起眼的玄铁腰牌,上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个深深的指痕印记,丢在苏清影身前的破旧被褥上。
“牌子,用后销毁。”
周平转身,大步走向门口,背影挺拔如松,“二小姐,好自为之。”
玄铁腰牌入手冰冷沉重。
苏清影攥紧它,感受着那粗糙的棱角硌在掌心带来的刺痛。
城南鬼市……孙瞎子……周平,果然不是普通的侍卫统领。这条线,她抓住了!
夜,子时。
城南,鬼市。
这里仿佛是京城光鲜表皮下的腐肉。
狭窄、潮湿、扭曲的巷弄如同迷宫,两侧是低矮破败、门窗歪斜的棚户。
空气中混杂着劣质脂粉、腐烂食物、廉价药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臊气息。
昏黄摇曳的油纸灯笼挂在歪斜的竹竿上,投下鬼魅般的光影。
人影绰绰,大多裹着深色斗篷,压低帽檐,行色匆匆,如同幽暗河流中无声漂流的鬼影。
交易在阴影中进行,低声的讨价还价如同鬼语呢喃。
苏清影裹着一件从揽月阁翻出的、洗得发白的旧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削尖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
她体内寒毒被赤阳花暂时压制,但脏腑的灼伤和透支的体力让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冷汗浸透了里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她必须尽快找到“百草枯”孙瞎子。
循着周平模糊的指引,七拐八绕,终于在一个最阴暗潮湿的死胡同尽头,看到一盏比其他灯笼更昏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油灯。
灯下,一个佝偻的身影蜷缩在破草席上,面前随意摆着几个破瓦罐,里面盛着些颜色诡异、气味刺鼻的粉末或粘稠液体。
正是“百草枯”孙瞎子。他一只眼浑浊发白,另一只眼却异常锐利,如同秃鹫,在昏暗中扫视着过往的“鬼影”。
苏清影走到摊位前,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死胡同里格外清晰。
孙瞎子那只锐利的独眼瞬间抬起,浑浊的白翳下射出毒蛇般的精光,上下打量着这个裹在旧斗篷里、身形单薄、气息不稳的“客人”。
“买什么?”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锣。
苏清影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伸出手,掌心躺着那块冰冷的玄铁腰牌,指痕印记对着孙瞎子。
孙瞎子的独眼瞳孔猛地一缩!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块腰牌,又猛地抬起,再次仔细打量苏清影,仿佛要将她斗篷下的灵魂都看穿。
半晌,他那只枯瘦如鹰爪的手才缓缓抬起,指了指旁边一个黑黢黢、散发着浓烈腥臭的瓦罐。
“十两金子,自己取。”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苏清影一言不发,从破旧的钱袋里(里面是孙太医给她配药剩下的散碎银两,她全换成了金子)摸出唯一一块小小的金锭,丢在草席上。
然后,她伸出苍白纤细、指节却异常稳定的手,毫不犹豫地探入那腥臭扑鼻的瓦罐之中!
入手是冰冷滑腻的触感,仿佛抓住了某种剧毒蛇类的尸体。
她屏住呼吸,强忍着翻腾的胃液,精准地捏住一小撮深紫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粉末,迅速抽出,用早已准备好的油纸包好,塞入袖中。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只是取了一撮盐。
孙瞎子的独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这“紫河车”(剧毒,取自某种异域毒蛇的毒腺风干研磨),触之肌肤立溃,气味更是剧毒熏人。
寻常人靠近都觉头晕目眩,这女娃竟能面不改色地徒手取之?
还如此精准?
他浑浊的独眼眯起,再次深深看了苏清影一眼。
“还要什么?”
嘶哑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探究。
“压制‘蚀骨散’寒毒反噬之物。越猛越好。”
苏清影的声音透过兜帽传出,嘶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蚀骨散’?”
孙瞎子那只锐利的独眼瞳孔猛地收缩,如同针尖!这个名字,在鬼市也属禁忌!
“鬼枯藤的味……你身上有!”
他的鼻子极其灵敏,瞬间捕捉到苏清影斗篷下逸散出的、极其淡的、属于“蚀骨散”受害者的独特阴寒腐败气息!
“有没有?”
苏清影无视他的惊骇,只问结果。
孙瞎子沉默片刻,枯瘦的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脏兮兮的蜡丸。
蜡丸呈深褐色,散发着一股极其辛辣刺鼻、如同烧灼硫磺般的气息。
“‘焚心丹’。”
孙瞎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以火蝎毒为主,辅以七种至阳烈性毒草。服之如烈火焚心,痛不欲生,却能强行激发残存生机,暂时压制阴寒剧毒半个时辰。代价……折寿损元。”
他将蜡丸放在草席上,“二十两金子。只此一颗。”
苏清影毫不犹豫,将仅剩的两块小金锭丢下。
她需要时间,需要力量!
折寿损元?
她这具身体本就油尽灯枯,还在乎这点代价?
只要能撑到复仇!
就在她伸手去拿那枚滚烫的蜡丸时——
“慢着!”
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从巷口传来。三个穿着脏污短打、满脸横肉、眼神淫邪的汉子堵住了唯一的出路。
为首一个刀疤脸,贪婪的目光在苏清影斗篷下的身形和地上的金锭间扫视。
“孙瞎子,生意不错啊?这妞儿看着挺嫩,出手也阔绰。”
刀疤脸舔了舔嘴唇,不怀好意地逼近,“小娘子,一个人来鬼市多危险?把金子和刚才买的‘好东西’留下,再陪爷几个乐呵乐呵,爷保证你……”
污言秽语戛然而止!
因为苏清影动了!
她没有后退,没有惊慌,甚至没有看那三个混混一眼。
她的目标,只有那颗能暂时给她力量的“焚心丹”!
就在刀疤脸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她那刚刚探向蜡丸的手,快如闪电般改变了轨迹!指尖在袖中沾取的那点深紫色“紫河车”剧毒粉末,如同弹射的毒针,在昏黄的灯光下划出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细线,精准地弹向刀疤脸大张的嘴!
“呃!”刀疤脸只觉口中一麻,一股极其辛辣、带着浓烈腥气的粉末瞬间融化!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剧痛已如无数烧红的钢针从喉咙直刺胃腑!
他猛地捂住喉咙,双眼暴突,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大哥!”另外两个混混惊骇欲绝,下意识地就要扑上来!
苏清影看也没看倒地的刀疤脸,手指已闪电般捻起那颗滚烫的“焚心丹”蜡丸,同时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想和他一样?”
她的动作太快!
太狠!
太诡异!
尤其是刀疤脸那瞬间倒地、痛苦抽搐、口吐白沫的惨状,让剩下两个混混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浑身汗毛倒竖!
他们惊恐地看着那个依旧裹在旧斗篷里、看不清面容的身影,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索命恶鬼!
“鬼……鬼啊!”
一个混混失声尖叫,连滚爬爬地转身就跑!
另一个也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同伴,连滚爬爬地跟着逃窜,转眼就消失在阴暗的巷弄深处。
死胡同里,只剩下刀疤脸濒死的抽搐声和越来越微弱的“嗬嗬”声,以及浓烈的腥臭。
孙瞎子那只锐利的独眼死死盯着苏清影,浑浊的眼白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骇和忌惮!
弹指间毒杀一人,震慑宵小!
这份狠辣,这份精准,这份对剧毒毫无畏惧的掌控力……绝非寻常!
苏清影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将“焚心丹”蜡丸小心收好,看也没看地上垂死挣扎的刀疤脸,转身,拖着依旧虚弱却挺得笔直的脊背,一步步走向巷口更深的黑暗。
宽大的旧斗篷下摆拂过潮湿肮脏的地面,留下一个冰冷而孤绝的背影。
就在她即将融入巷口阴影的瞬间,脚步却微微一顿。
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孙瞎子那破草席的角落,一个毫不起眼的、沾满泥污的破布包裹被随意压在一堆药渣下面。
包裹的缝隙里,隐隐露出一角极其熟悉的、泛黄的纸张边缘!那纸张的质地和颜色……与她在揽月阁书架夹层里找到的那本《毒经》……一模一样!
母亲柳含烟的《毒经》……不止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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