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味终于被另一种气息取代。
一种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棉布、淡淡的咖啡香和某种属于林澈的、干净清爽的皂角气息。
云岫坐在柔软得让她无所适从的沙发上，身上穿着林澈临时买来的宽大棉质T恤和长裤，包裹着她依旧虚弱无力的身体。
窗明几净的公寓，窗外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陌生世界。
那些高耸的高楼和穿梭的汽车发出的喧嚣，隔着玻璃依然隐隐传来，让她本能地绷紧神经。
失去了法力，她的感官似乎也迟钝了许多，但那份根植于妖物本能的警惕和对陌生环境的排斥，却丝毫未减。
林澈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面前的矮几上。
“医生说你需要静养很久”他语气温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暂时就住这里吧，方便照顾你。”
云岫的目光从那杯水移到林澈的脸上。
这张脸，日日夜夜在她眼前晃动，是慰藉，更是酷刑。
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失去的力量，提醒她千年的等待终成空，提醒她此刻寄人篱下的脆弱。
“你……”她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她斟酌着词句，那双曾经盛满千年哀伤、如今却因虚弱和迷茫而显得格外清透的眼眸，直视着林澈，“不怕我吗？”
她问得直接，她是异类，是妖。
林澈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仿佛在组织语言。
“怕？”他转过身，背对着窗外流动的光影，脸上的笑容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
“最初在山谷里，看到你的尾巴，还有那…那毁天灭地的雷，说不怕是假的。那超出了我这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他坦诚道。
“但是”他的语气变得认真而沉静，“当我看到你挡在我前面，为了救我…把自己伤成那样…所有的恐惧，都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他走回沙发边，在云岫对面的地毯上随意坐下，视线与她平齐，带着一种近乎坦荡的真诚。
“云岫”他第一次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是她在医院昏迷时，他无意间从她破碎的呓语中拼凑出来的。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也不知道你口中的‘扶苍’是谁。这些谜团，说实话，我现在也没完全消化。”
他顿了顿，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温度的理解。
“但我看着你的时候，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害怕，而是…”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我们就见过一样。”
他自嘲地笑了笑，“听起来很荒谬对吧？可能是我看小说看多了。但我心里很清楚，你救了我的命，用你自己的命换的。”
“所以”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无论你是什么，来自哪里，在我这里，你都不是怪物，也不是需要害怕的对象。你只是云岫，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一个让我感觉像‘故人’一样的人。”
故人？
这两个字，如同两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在云岫死寂的心底激起千层浪涛！
熟悉感…故人……
林澈后面的话，她仿佛都听不见了。
她的灵魂被这两个字猛地拽离了这间陌生的现代公寓，狠狠地抛回了千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黄昏，抛回了那座嶙峋的山崖之巅！
她的脑海中回忆着无数与扶苍的画面，那清晰的轮廓，那杀伐果断的背影。
“云岫？你怎么了？”林澈担忧的声音将云岫从汹涌的回忆浪潮中拉回。
她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滴落在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也滴落在林澈刚刚递给她的那杯温水里，晕开小小的涟漪。
眼前的林澈，穿着简单的现代T恤，头发清爽利落，脸上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姿态放松，与记忆中溪边那身披残阳、肃杀与沉静并存的银甲将军，是如此的截然不同！
可偏偏是这张脸！偏偏是他口中那“故人”般的熟悉感！
千年前，因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她沉沦，最终走向了无法挽回的深渊。
千年后，失去了所有力量，被困在这陌生的时代，面对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再次听到这“故人”二字……
是命运的轮回？
还是上天对她更深、更残忍的嘲弄？
云岫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眼前这张写满真诚关切、却属于另一个灵魂的面孔。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无法呼吸。那是一种混合着旧梦重温的虚幻温暖、与冰冷现实剧烈碰撞后的极致酸楚和荒谬！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抽泣。
她猛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捂住脸，纤细的肩膀在宽大的棉T恤下剧烈地颤抖起来。
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显绝望。
林澈被她的反应彻底吓住了，手足无措。
他慌乱地想靠近安慰，却又不敢轻易触碰她，只能焦急地蹲在她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别哭…别哭…”他语无伦次，笨拙地表达着歉意。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城市的脉搏在夜色中跳动。
这间温暖的现代公寓里，一个失去力量、心碎千年的妖，对着一个拥有故人容颜、却懵懂无知的凡人，哭尽了跨越时空的悲凉与宿命的荒唐。
而云岫发丝深处，那对因重伤虚弱而无法完全隐藏、微微颤抖的、小小的、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似乎也随着主人的哭泣，轻轻地、无助地抖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