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发白的时候,她已经出第三个渡口。
北风在这里换了匀速,雪不再直砸面皮,只是贴着肌肤掠。
亲卫把缰握得很短,马的鼻息是白的,白雾在胸前一上一下。
她回头看了一眼,没人,前头那条路像一根很细的线,从冰上穿过去,不打结,也不绕圈。
“靖侯。”
她又轻轻唤了一声,这一次,她没把字吐在风里,而是收在喉下,像把一枚小钉钉在骨上。
“我不入你的局,你若要见我,就在你王庭见。”
她把节杖倒过来,鹤喙朝后,杖尾朝前。
马蹄在冰上递出下一步,踏得极轻,薄冰在脚下碎了一圈,碎得像细瓷。
她没有回头,风在她耳边一路向北。
夜风贴着水面跑,冰层在脚下响,像一面极薄的鼓。
二十骑顺着河脊无声而行,马嘴喷出的白雾被风一口口啃去。
前方是一座低矮的渡台,台边栓着三只黑底窄舟,船身抹了油,夜里像潜水的鱼。
亲卫把缰交叉在指间,轻声道了一句:“前面有人盯梢。”
霍思言把节杖横在膝上,指背贴了贴鹤喙。
她没有回话,只把呼吸压下去,眼前的黑像一层布,她在布上轻轻点了点。
那一瞬,风声仿佛慢了一拍,她侧耳,像听一段极远极细的丝弦。
丝弦在北岸,渡台横梁后,人的气息并不急,像是等。
她抬手,手指在空里一划。
“左三,危险。”
两名亲卫如影子般掠出,绊索在雪里伏平。
雪面没有声,只有马腹下的皮带在风里轻轻一颤。
盯梢的人终于挪动,脚掌压下冰面,冰底的水“咕”的一声咽气。
他刚探头,脚踝便被绊,整个人向前扑去,鼻尖在冻雪里撞出一小点红。
那人被按在渡台柱下,牙根咬得紧,亲卫把他后槽牙一探,笑着打趣一下。
“这是假牙,不值钱。”
霍思言收了节杖,蹲下来,指尖轻轻点在那人的眉骨。
风被她的手心挡住,雪声在那一寸空里忽然远了。
那人眼神发直,喉头滚了一滚,像把一句话硬压回肚里。
“看着我。”
她声音不高,像把一枚细钉钉在冷木上。
那人的眼珠微微一颤,像是落进了什么看不见的水。
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亮,这表示魂丝已经搭上了。
她把手指往下一按,像把残页按平。
蒙蒙的影从他眼底漂起来,渡台、火袋、符号、浅浅一笔“靖”,落在一张油纸上。
她把那油纸的折口掀开,又把折回去的线一根根摸顺。那一瞬,太阳穴里像被谁敲了一下,疼从里往外冒。
“够了。”
她把手收回,鼻翼微热,唇角却稳。
亲卫把那人按得更低,那人的眼睛里有一瞬的茫,随即又亮起狠。她用节杖尾挑了挑他的肩窝。
“我劝你别动,否则的话,你将会感受到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存在。”
她站起,衣袖里缓缓吐了口气。
魂术的钩子收得很轻,她不愿留痕,亲卫把那人捆在柱后,嘴里塞了一团麻布。
她回身,望向渡口的三只窄舟。
“第二只船板新,走第二只。”
“遵命。”
舟身离岸,水底薄冰碎成一圈圈纸。
月光被云背挡住,只在水上打下一道灰线。
划到中流时,北岸的影子亮了一下,一盏杏花样的小灯从廊檐下晃两晃,又灭。
霍思言的眼睛动了动,没有说话,只把节杖在膝上一横。
亲卫低声问道:“将军,这是号?”
她淡淡回道:“是人。”
窄舟靠岸,码头空空,只有几只翻倒的竹篓。
她上岸,鞋底的霜在木板上落下匀匀的印。
斜对角的一家药铺还亮着小小的黄灯,门口挂的幌子被风吹起,露出半个“芝”字。
她停了停。
“进去。”
药铺里没有客人,炉上吊着的砂壶咕嘟咕嘟冒气,一枚铜秤放在砧上,秤星微微晃。帘后走出来一个穿素青短褂的女子,发髻压得很低,耳边用黑纱包了两圈。
她的步子极轻,像怕踩响什么。
女子抬眼,先看节杖,再看霍思言,最后才看她肩上被风掀开的裂口。她把帘子提半寸,嗓子低低。
“你还是和往常一样,来晚一步。”
霍思言看着她,眼底的锋利收了一线。
“你一直在城里?”
“我若不在,今晚你就得在外头换三次名字。”
女子把门闩落下,转身摊开手。
“坐。”
霍思言没坐,目光落在她袖口的线头,那线头不是这里的织法,是大昭国的。
她的一只手按在桌边,指尖在木纹上虚虚一划。
“进来几日风吹草动……你没暴露?”
“那是当然。”
女子把砂壶提下,给她斟了一盏,壶嘴边的气升到半空被冷风掐断,像一截软掉的线。
她把盏推过去。
“喝吧,这样魂线的刺就不会那么刺痛了。”
霍思言低头把气收进喉下,温热压过来,痛像从脑后抽出去一寸。
她才抬眼,用最简短的三个字叫了她的名字。
“沈芝……进来多日,辛苦你了。”
沈芝笑了一下,笑意很浅。
“我在这药铺中都听说了,你们打得够狠。”
“没法子……”
“这我当然知道。”
她把一只小匣子推过来,匣内两枚细细的木牌,被油封住了边。
木牌上各刻一字,一为“换”,一为“界”。
“你要的“换俘”与“界石”,我替你先把门敲开了。”
霍思言盯着那两个字,眼里闪过一丝很轻的亮。
“敲开了?怎么敲的?”
“借了你的名头。”
“我的名头?”
“对,传言里,你可是“大周女使”。”
屋里静了一瞬。风掀了掀门帘,又落下去。
霍思言把那盏茶一口饮尽,盏底露出一圈细白,她抬眼,语气很平。
“借着用三天,第四天收手。”
沈芝点头。
“不用,我只用两天。”
她把另一只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张用鱼胶纸封住的图,线条极细,像潮水在黑纸上退去后留下的纹。
“溟都东市到王庭的巡更路线,还有库司换更的时辰,你要入庭,就走这条。”
“此般机密,你怎么拿到的?”
“我在他们的药局里当了六个月的学徒。”
沈芝说得很淡,像说一件很普通的事,霍思言看着她的手背,那只手背比来时更细,骨头在薄皮下起起伏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