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的效率,在某些方面出奇地高。
就在陆远带着人抵达城西官仓后不到一个时辰,沉重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便由远及近。来的不是赵惟立本人,而是他麾下的一名都尉。那都尉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脸倨傲,身后跟着一支歪歪扭扭、看起来更像是溃兵而非援军的队伍。
这便是赵惟立送来的“两百精锐”。
王大石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沉得能拧出水来。
这哪里是精锐!分明是一群兵痞、无赖和老油条的集合体。他们一个个衣甲不整,有的敞着怀,有的嘴里叼着草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讥笑。队伍里弥漫着一股宿醉的酒气和许久未洗澡的酸臭味,与陆远身边那二十名站姿笔挺、杀气内敛的士兵形成了天壤之别。
那都尉在官仓门口勒住马,居高临下地对着陆远一抱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陆参军,末将奉赵将军之命,为您送来两百名弟兄。这些人,可都是在军中待了多年的‘老手’,经验丰富。人我给你送到了,告辞!”
说罢,他根本不给陆远回话的机会,调转马头,扬长而去,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脏了自己的靴子。
随着都尉的离开,那两百名兵痞彻底放开了。他们像是被放出笼的猴子,好奇而轻蔑地打量着这片破败的官仓和陆远这群人。
“呵,这就是那什么‘奇兵司’?比咱们以前的猪圈还不如!”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怪笑道。
“听说头儿是个白面书生?就他?还参军?怕不是在床上伺候哪个婆娘,得来的官吧?”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士兵阴阳怪气地附和,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王大石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握着刀柄的手捏得咯咯作响,就要上前理论。
“大石叔。”陆远平静的声音传来,他伸手按住了王大石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陆远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群桀骜不驯的兵痞。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刘成和赵惟立会用这种手段,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连这第一关都过不了,那他所有的计划,都只是空中楼阁。
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这两百人的面前。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壮硕,看起来是这群人头领的汉子,向前一摊,吊儿郎当地看着陆远:“喂,小白脸。听说以后我们归你管了?那你先说说,跟着你,有什么好处?饷银比守备军多?还是顿顿有肉吃?要是没点实惠的,兄弟们可不伺候!”
这人外号“黑皮”,是军中有名的刺头,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仗着自己一身蛮力和在老兵中的威望,连一些百户都不放在眼里。赵惟立把他派来,存的就是让他给陆远搅局的心思。
陆远看着他,笑了笑。
“你叫什么名字?”
“你管老子叫什么!”黑皮不屑地啐了一口。
陆远脸上的笑容不变:“看来你不想说。没关系。你问我,跟着我有什么好处。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在我这里,没有打骂,没有克扣。你们的饷银,每月一号,准时足额发放,只多不少。”
此言一出,人群的喧哗声小了一些。克扣军饷,是军中常态,能足额发放,已经很难得。
“第二,”陆远继续道,“在我这里,一日三餐,管饱。而且,顿顿见肉。”
“哄谁呢?”黑皮嗤笑一声,“城里都快断粮了,还顿顿见肉?你拿什么给我们吃?西北风吗?”
士兵们又是一阵哄笑,显然没人相信。
“信不信,中午便知。”陆远不与他争辩,继续说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在我奇兵司,不看你以前是谁,不看你跟谁有关系。只看你的本事和功劳。只要你有能力,肯干活,立了功,升官发财,绝不是空话。小到一顿酒肉,大到百两白银、百户之位,只要你功劳够,我就给得起!”
这番话,让一些原本满不在乎的老兵,眼神微微动了动。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军中混了多年,就是因为没背景,没门路,才一直被压在底层。陆远画出的这块“凭本事吃饭”的大饼,对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黑皮显然也察觉到了身边人心的浮动,他眉头一皱,再次发难道:“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谁知道是不是空口白牙糊弄我们!想让我们给你当牛做马,总得拿出点真东西吧!”
“说得对。”陆远点了点头,仿佛一直在等他这句话。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那二十名士兵大声道:“开饭!”
这两个字,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黑皮在内,所有人都没想到,陆远的“真东西”,竟然是“吃饭”。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王大石指挥着手下,从角落里抬出了几口不知何时运来的大锅。锅下,是陆远刚刚亲手搭建的简易炉灶,此刻正烧得通红。随着锅盖被揭开,一股难以形容的、霸道浓郁的肉香,瞬间席卷了整个院子!
那香味,浓稠得仿佛是实质,带着肉类独有的焦香和油脂的芬芳,混合着某种香料的奇异气息,疯狂地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
咕咚。
不知是谁,第一个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的声音,在院子里响成一片。
那两百名兵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们看到,锅里翻滚着大块大块的肥瘦相间的肉,炖得软烂,汤汁浓稠,上面还飘着一层金黄的油花。而在另一口锅里,蒸腾着热气的,竟然是……白花花的大米饭!
天呐!
对于这些平日里只能啃着黑乎乎的杂粮饼子,喝着清汤寡水的菜叶汤的普通士兵来说,眼前这一幕,比看到金山银山还要震撼!
“想吃吗?”陆远的声音,如同魔鬼的诱惑。
所有兵痞,下意识地连连点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几口大锅,一步都挪不动了。
“想吃,可以。”陆远指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垃圾和杂草,“把你们面前这一片地方,清理干净。谁干得最快,干得最好,谁就可以第一个打饭,肉管够,饭管饱!”
此话一出,全场死寂了片刻。
随即,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扔掉手里的草根,怪叫一声,疯了似的冲向了离他最近的一堆垃圾,徒手就开始搬运。
“他娘的,别跟我抢!”
“那块地是我的!”
“都给老子让开!”
两百名兵痞,瞬间炸了锅。他们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用尽全身力气,开始清理这片废弃的院子。他们扔掉兵器,用手拔,用脚踹,有的甚至脱下衣服当成布袋来装垃圾。整个场面,混乱而又充满了奇异的活力。
刚才还满脸不屑的黑皮,此刻也愣在了原地。他看着自己身边那些为了口吃的,爆发出惊人热情的“弟兄”,又看了看那锅里不断翻滚的肉块,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骂骂咧咧地加入了抢活的行列。
王大石和他手下那二十个兵,看得是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群连都尉都管不住的兵痞,怎么就被一顿饭给治得服服帖帖了?
陆远背着手,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一幕,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当然知道城里物资紧张,但这不代表没有办法。他提前让李长松,用远高于市价的价格,从城中一些大户人家私下里囤积的肉铺里,买来了这些猪肉和羊肉。用的,是他自己变卖随身玉佩换来的钱。他花的不是公账,而是自己的钱。
他深知,要管理这群桀骜不驯的人,靠大道理和军棍是没用的。你必须先给他们最实际、最无法抗拒的好处,填饱他们的肚子,才能去谈理想和纪律。
一顿饱饭,就是他给这群人上的第一课。
半个时辰后,院子被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虽然依旧简陋,但已初具规模。
兵痞们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但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好了!”陆远拍了拍手,“所有人,排队!一个个来,不准抢!”
这一次,没有人再喧哗。两百人,虽然队伍依旧歪歪扭扭,但竟然真的排起了长队。
王大石亲自掌勺,给每个人都打上了满满一大碗冒着尖的白米饭,再浇上一大勺肉香四溢的炖肉。那肉块,给得毫不吝啬,每一勺下去,都让排队的士兵发出一声满足的惊叹。
他们捧着比自己脸还大的饭碗,也顾不上去找地方坐,就地蹲下,狼吞虎咽起来。烫口的米饭,肥美的肉块,浓郁的汤汁,这种神仙般的享受,让他们吃得满嘴流油,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满足的呜咽声。
黑皮是最后一个去打饭的,他本想拿捏一下姿态,但最终还是败给了自己的肚子。当王大石同样给了他满满一碗饭和肉时,他愣了一下,抬头看着陆远。
陆远对他笑了笑:“在我这,只要干了活,就一视同仁。”
黑皮沉默了。他捧着碗,走到一个角落,狠狠地扒了一大口饭。那久违的、纯粹的幸福感,从味蕾一直蔓延到心里。他忽然觉得,这个小白脸,似乎……和以前那些只会打骂的上官,真的有点不一样。
就在这时,官仓外又传来一阵嘈杂声。
一名府衙的小吏,带着一群衣衫褴褛、东倒西歪的人走了进来。这群人大概有三四十个,有的烂醉如泥,被同伴架着,有的则是一脸病容,仿佛风一吹就倒。
那小吏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对陆远说:“陆参军,您要的工匠,刘大人给您找来了。都是城里手艺‘最好’的铁匠和木匠,人都在这了,您点点数。”
他特意加重了“最好”两个字,眼中的嘲讽,毫不掩饰。
送来了最烂的兵,又送来了最烂的匠。
刘成和赵惟立的组合拳,打得是又快又狠。
正在狼吞虎咽的士兵们,也都停下了筷子,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幕。
陆远看着那群烂泥扶不上墙的工匠,又看了看这群刚刚被一顿饭收服的兵痞,非但没有愁容,反而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烂牌?
不,在他眼里,这些被所有人视为垃圾和累赘的人,才是他最需要的宝藏。
因为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为了一个希望,爆发出最惊人的力量。
而他,最擅长的,就是给人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