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美人不是祸水 > 看你江山为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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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

沉重的铁门合拢的巨响,如同地狱的丧钟,在水牢封闭的穹顶下反复撞击、轰鸣,震得脚下粘稠的淤泥都在微微发颤。最后一丝光线彻底湮灭,浓稠的、带着淤泥腥腐和铁锈味道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夷光。

她瘫倒在冰冷刺骨的泥泞里,身体因剧痛和寒冷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肩头被夫差撕咬的伤口火辣辣地灼烧着,每一次战栗都牵扯出新的剧痛。唇上他留下的血印粘腻刺目,带着宣告主权般的屈辱温度。脚踝上沉重的镣铐如同毒蛇的利齿,深深嵌入皮肉,每一次微弱的挪动都换来钻心的痛楚。

然而,在那灭顶的黑暗和绝望中,在那如同诅咒般萦绕耳边的“一寸寸教你认主”的余音里,夷光那双被恨意灼烧得几乎干涸的眼睛,却在绝对的黑暗中,亮得惊人!

她的右手,那只方才被夫差几乎捏碎腕骨、此刻沾满两人鲜血和泥污的手,在冰冷污浊的泥水中,死死地攥紧!掌心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持续的刺痛——那一点最微小、最锋利的玉簪碎片,如同淬毒的芒刺,深深楔入她的皮肉之中!温热的鲜血不断从紧握的指缝间渗出,包裹着那点冰冷尖锐的硬物,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这疼痛,是她与恒光最后的联系,是她对夫差滔天恨意的具象,更是这无边地狱里,唯一属于她的、带着毁灭力量的武器!

“好啊……”一声嘶哑破碎的冷笑,从她染血的唇间溢出,在死寂的水牢里幽幽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和诅咒,“我等着……”

她攥紧了掌心那点染血的冰冷,仿佛攥住了地狱深处最后一点燃烧的星火,要将它连同自己破碎的灵魂,一起掷向那焚毁的吴国江山。

“……看你江山为棺!”

时间在粘稠的黑暗和尖锐的痛楚中,如同锈蚀的齿轮,艰难地爬行。水牢深处,只有水珠从穹顶滴落砸在污浊水面发出的空洞回响,单调、冰冷,仿佛在为谁的生命倒计时。远处那沉闷的、如同巨物在水底缓慢腐烂的声音,似乎更加清晰了。空气里弥漫的腥腐气越来越重,混合着血腥味,令人窒息。

夷光蜷缩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保存着掌心那点尖锐的刺痛带来的清醒。夫差离去时那如同裹挟风暴的背影,侍卫绝望的嘶喊“越军攻破水门”,还有那句“碾碎那些蝼蚁”……无数碎片在她昏沉的意识里冲撞。恒光……挫骨扬灰?是谎言吗?还是……越军真的来了?是恒光……回来了吗?

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希冀,如同风中残烛,在她冰冷绝望的心底摇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漫长如一生。

“轰——!!!”

一声远比铁门关闭更加狂暴、更加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如同九天惊雷,猛地从水牢上方炸开!整个水牢剧烈地摇晃起来!坚固的石壁簌簌落下碎石和灰尘!粘稠的淤泥如同沸腾般翻滚!悬挂在石柱上的粗大铁链疯狂地碰撞、甩动,发出刺耳欲聋的“哗啦!锵啷!”巨响!

紧接着,是无数混乱、凄厉、充满绝望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建筑倒塌的轰鸣声……如同汹涌的怒潮,穿透了厚重的土层和石壁,清晰地灌入这死寂的地底囚笼!

地面在震动!墙壁在呻吟!头顶不断有更大的碎石和泥块砸落下来!

姑苏城……在燃烧!在崩塌!

夷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惊得猛地蜷缩起身体,下意识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护住头脸!巨大的轰鸣和震动几乎将她震得魂飞魄散!是攻城锤?是投石机?还是……整座宫殿在坍塌?!

“砰!哐当!咔嚓——!”

上方那扇厚重的铁门,在剧烈的震动和外部猛烈的冲击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连接门轴的石壁似乎在崩裂!

“轰隆——!!!”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般的巨响!伴随着木头断裂、岩石崩碎的可怕声响!

“咣当——!!!”

那扇沉重的、象征着绝望囚禁的铁门,竟被一股狂暴到极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碎裂的木屑和崩飞的石块如同暴雨般砸落下来!刺眼的光线和浓烈呛人的硝烟、尘土、以及……新鲜的血腥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水牢内腐朽的死寂!

火光!

外面是冲天的火光!将涌入的光线染成一片刺目的、跳跃的血红!

一道高大魁梧、披挂着染血银甲的身影,逆着门外那片燃烧的血色背景,如同浴血的战神,堵在了破碎的门口!他手中倒提着一柄宽阔的、同样沾满暗红血迹的青铜长钺(一种类似大斧的重兵器),钺刃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银甲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和喷溅状的乌黑血污,头盔下的面容被烟火熏得黧黑,唯有一双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锐利、疲惫、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冰冷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悲悯的复杂。

是伍子胥!吴国的相国,夫差曾经的亚父,如今被猜忌疏远的柱石老臣!

夷光的瞳孔骤然缩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不是夫差!不是越军!是伍子胥!他怎么会在这里?!

在铁门被撞开、光线涌入的瞬间,在看清那银甲身影轮廓的刹那,一股本能的、积压到极致的恨意和杀意如同毒藤般瞬间攫住了夷光的心脏!夫差的爪牙!都是刽子手!

没有丝毫犹豫!就在伍子胥踏入水牢第一步的瞬间,夷光蜷缩在淤泥中的身体如同被压紧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弹起!那只一直紧握在身侧、沾满泥污和鲜血的右手,用尽全身最后残存的力量,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朝着那闯入者的咽喉要害,狠狠刺去!

掌心紧握的、那枚染血的、冰冷的玉簪碎片,在门外涌入的血色火光映照下,划出一道决绝而凄厉的寒芒!

快!狠!准!凝聚了她所有的绝望、恨意和最后的力量!

伍子胥显然没料到这阴暗污秽的水牢深处,这具看似已经破碎不堪的躯体里,还能爆发出如此凌厉致命的杀机!他反应极快,几乎是凭借身经百战的本能,在簪尖即将刺入咽喉皮肤的刹那,猛地侧身、仰头!

“嗤啦——!”

锋利的簪尖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擦过了伍子胥覆盖着坚硬护颈甲片的脖颈!在冰冷的金属甲片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火星和一道浅浅的白痕!簪尖上传来的巨大反震之力,让本就虚脱的夷光手臂剧痛,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淤泥里!

“呃!”她闷哼一声,呛入一口腥臭的泥水,右手掌心因剧烈的撞击和反震,那枚深深嵌入的簪尖碎片似乎又刺得更深了些,鲜血瞬间染红了污泥。

伍子胥高大的身躯纹丝未动,只是微微偏着头,那双燃烧着炭火般的眼睛,冰冷而复杂地注视着泥泞中挣扎呛咳、却依旧如同受伤小兽般对他龇出獠牙的夷光。他抬手,用带着铁甲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脖颈护甲上那道被簪尖划出的白痕,动作沉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好烈的性子。”伍子胥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长途奔袭和血腥厮杀后的疲惫,如同被砂砾磨过,“难怪……能惑乱宫闱,搅动风云,引来越国豺狼,让夫差那竖子……神魂颠倒,国事尽废!”

他的话语并非斥责,更像是一种冰冷的陈述,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夷光心上。他缓缓向前一步,沉重的铁靴踩在泥泞中,发出“噗嗤”的声响,溅起的泥点落在夷光惨白的脸上。

“可惜……”伍子胥的目光扫过夷光衣不蔽体、布满淤青和血痕的身体,扫过她脚踝上深陷皮肉的倒刺镣铐,最后停留在她那只依旧紧握成拳、指缝渗血的右手上,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痛恨?是惋惜?还是对命运无常的嘲讽?“红颜祸水,终是……误人误己。”

他停在夷光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巨大的阴影再次笼罩了她。门外传来的喊杀声、建筑倒塌声更加清晰,火光将他的银甲映照得如同燃烧的血色图腾。

“夫差……”伍子胥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和一种大厦将倾的悲凉,“那个刚愎自用、色令智昏的竖子!为了你,他听信谗言,逼死忠良!为了你,他穷兵黩武,耗尽国库!为了你,他竟在越军兵临城下、姑苏台燃起烽烟之时……”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手中的长钺重重顿在泥地中,发出沉闷的巨响!

“……弃宫而逃了!!”

“什么?!”夷光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瞳孔因这石破天惊的消息而骤然收缩!夫差……逃了?在越军攻破姑苏台的时候……他丢下他的王宫,他的江山……逃了?!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扭曲的快意瞬间攫住了她!那个不可一世、视她如禁脔、宣告她生生世世归属的暴君……逃了?!

“越甲焚城。”伍子胥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寒,他指向门外那片燃烧的血色天空,“你听……这是姑苏在哭泣,是吴国的宗庙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声音!”他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夷光,里面翻涌着国破家亡的滔天恨意和对眼前这个“祸水”根源的冰冷裁决。

“姑娘,”他缓缓弯下腰,从腰间摸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细颈瓷瓶。他拔开瓶塞,一股极其刺鼻、带着苦杏仁味的诡异气息瞬间弥散开来,混合着水牢的腥腐,令人作呕。他将瓷瓶递到夷光面前,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悲悯的冷酷,“国破在即,宫闱倾覆。你……是越国的功臣,却是吴国的罪人。夫差虽逃,吴宫……却容不得越国的细作活着走出。”

他顿了顿,看着夷光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和那双骤然失焦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审判:

“老夫……送你最后一程。”

那刺鼻的苦杏仁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夷光的脖颈。是鸩毒!见血封喉的剧毒!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地笼罩下来。夫差弃宫而逃,吴国在烈火中崩塌,而她,这个被他囚禁、羞辱、宣告占有的“战利品”,此刻却被他的仇敌、吴国的老臣,递上了一杯毒酒,作为“最后的慈悲”?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冻结了夷光所有的感官。她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瓷瓶,看着伍子胥那双燃烧着国仇家恨却又带着一丝复杂悲悯的眼睛。

恒光……挫骨扬灰……

夫差……弃宫而逃……

吴国……烈火焚城……

一幕幕画面在她脑中疯狂闪回、撕裂。

不!她不能就这样死!死在这阴暗的水牢,死在一杯吴国老臣递来的毒酒里!她还没有看到夫差真正的末路!她还没有……让那暴君尝到比她此刻更甚千倍万倍的痛苦和绝望!

一股不甘的、毁灭性的火焰猛地从冰冷的绝望灰烬中升腾而起!她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瞳孔骤然爆发出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癫狂的亮光!她没有去看那递到唇边的毒酒,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那只沾满泥污和鲜血、依旧紧握着簪尖碎片的手,指向门外那片燃烧着冲天火光的血色天空!被灼伤的喉咙发出嘶哑到极致的、如同鬼啸般的声音:

“带我去……”

她的声音因激动和剧痛而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中挤出。

“带我去……姑苏台!”

伍子胥递出毒酒的手猛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不解。

夷光死死盯着他,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那火焰比门外焚城的烈焰更加灼人!她那只指向火光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掌心紧握的簪尖碎片似乎更深地刺入了血肉,鲜血顺着她的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淤泥里,如同泣血的控诉。

“我要亲眼……”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看着他的江山……”

她染血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凄绝到令人心悸的弧度,如同在烈火中绽放的曼珠沙华。

“……烧成我的嫁衣!”

伍子胥沉默了。他握着毒酒瓷瓶的手停在半空,那双燃烧着炭火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倒在泥泞里、衣不蔽体、遍体鳞伤、却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般的女人。她眼中的恨意、疯狂和那种不顾一切的毁灭欲,是如此强烈,如此……刺目。门外,吴宫在烈焰中崩塌的轰鸣声、越军的喊杀声、宫人绝望的哭嚎声,交织成一曲末日的悲歌。

时间仿佛凝固了。水牢里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从门外传来)、水滴落的空洞回响,以及两人粗重的呼吸。

终于,伍子胥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递出的毒酒瓷瓶。他深深地、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了夷光最后一眼,那目光里有痛恨,有决绝,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好。”他低沉地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而沉重,如同叹息,又如同判决。他不再看夷光,猛地转身,对着门外厉声喝道:“来人!斩断镣铐!”

两名同样披着染血皮甲、满身硝烟气息的亲兵应声冲入水牢,动作麻利地挥动沉重的战斧。

“锵!锵!”两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

束缚着夷光脚踝、带着倒刺的沉重镣铐应声而断!

失去了镣铐的固定,夷光虚脱的身体猛地一软,几乎再次栽倒。但她用那只受伤的右手,死死撑住了冰冷的淤泥,指甲深深陷入泥中。掌心的簪尖碎片带来尖锐的刺痛,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伍子胥没有回头,他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外冲天的火光,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他迈开沉重的步伐,率先踏上了通往地面的、布满碎石和泥泞的石阶。

“跟上!”他冰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不容置疑。

夷光咬紧牙关,口腔里瞬间充满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摇晃着,从冰冷的淤泥中爬起。每动一下,肩头的咬伤、脚踝的伤口、掌心的刺痛、下颌的剧痛都如同千万根钢针同时扎下!单薄的、被撕碎的寝衣根本无法蔽体,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裸露的肌肤。但她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门外那片燃烧的血色!

她踉跄着,一步,一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踩着冰冷湿滑的石阶,跟随着前方那个浴血的银甲背影,朝着那片焚尽一切的烈焰,朝着夫差崩塌的江山,艰难地、决绝地走去。

每一步,都在泥泞和血污中留下挣扎的印记。

当她终于踏出水牢的最后一级台阶,站在那被冲天火光映照得如同炼狱的庭院中时——

热浪!狂暴的、裹挟着灰烬和火星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视野瞬间被无边无际的赤红所充斥!

目光所及,尽是火海!

巍峨的宫殿在烈焰中呻吟、扭曲、崩塌!雕梁画栋化作焦黑的骨架,金碧琉璃熔成流淌的汁液!粗大的梁柱裹挟着火焰轰然倒下,砸起冲天的火星!浓烟如同狰狞的黑龙,翻滚着直冲被映成血色的夜空!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织物、尸体焚烧的焦臭,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

喊杀声、哭嚎声、兵刃撞击声、建筑倒塌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无数惊慌失措的宫人如同没头的苍蝇般在火海中奔逃、倒下!披着玄甲的吴宫侍卫正与潮水般涌入的、身着赭色皮甲、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越国甲士疯狂厮杀,血光四溅,不断有人影在火光中倒下,被烈焰吞噬!

人间地狱!这就是夫差弃之而逃的江山!这就是他用暴虐和占有欲堆砌的王国!此刻,正化为她夷光眼中……最盛大、最凄美的血色嫁衣!

夷光站在庭院中央,狂风吹拂着她散乱的长发和破碎的衣襟,火光在她惨白染血的脸上跳跃,映照着她那双燃烧着毁灭光芒的眼睛。身体摇摇欲坠,痛楚无处不在,但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带着血腥味的快意,如同电流般贯穿了她破碎的躯体!

她的目光穿透层层烈焰,死死地锁定了远方——那座矗立在姑苏城最高处、象征着吴王无上权威与奢靡的、此刻正被最凶猛的火舌舔舐缠绕的九重高台——姑苏台!

“去那里……”她抬起那只紧握簪尖、鲜血淋漓的右手,指向那片焚天烈焰的核心,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疯狂,“去姑苏台顶!”

伍子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着那座在烈火中如同巨大火炬般燃烧的九重台,眉头狠狠一皱!但他没有阻止。他只是沉默地、迈开沉重的步伐,手中的长钺劈开挡路的燃烧断木和零星抵抗,如同开路的磐石,朝着那毁灭的中心走去。两名亲兵紧随其后,警惕地护卫着。

夷光踉跄着跟上。火焰灼烤着她的肌肤,浓烟呛得她剧烈咳嗽,鲜血从肩头、脚踝、掌心不断渗出,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但她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焚天烈焰!那是夫差欲望的巅峰,也必将是他帝国的坟墓!

当他们终于冲破重重火海和混乱,踏上姑苏台那被烧得滚烫、布满焦痕和血污的石阶时,整座高台已如同燃烧的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呻吟。烈焰舔舐着每一根梁柱,吞噬着每一片帷幕,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

伍子胥停在最高一层的平台边缘,没有再前进。灼热的火焰和不断坠落的燃烧物,让这里如同熔炉核心。他转过身,染血的银甲在火光下如同浴血的战神,目光复杂地看着摇摇欲坠、却固执地想要踏上最后一步的夷光。

夷光没有看他。她的全部心神,都已被眼前这片焚尽一切的景象所攫取!

站在九重台之巅,俯瞰而下——整座姑苏城,尽收眼底!却已不是昔日的繁华锦绣,而是一片无边无际、跳跃翻滚的火海!黑烟蔽日,赤焰焚天!宫阙化为焦土,街巷尽成火道!象征着吴国数百年基业的宗庙、社稷、宫室……都在她眼前,在越国甲士的欢呼和吴人的哭嚎中,熊熊燃烧,走向彻底的毁灭!

夫差的江山……正在她眼前,一寸寸化为灰烬!

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快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夷光的神经!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痛楚,而是因为这毁灭景象带来的、近乎灭顶的刺激!

就在这时!

“咻——嘭!!!”

一支燃烧的、带着倒刺的攻城火箭,如同死神的召唤,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猛地从下方混乱的战场中射来!目标并非她,却狠狠扎进了她身旁不远处一根早已被烧得焦黑、摇摇欲坠的巨大梁柱!

“咔嚓——轰隆!!!”

那根支撑着平台一角的巨柱,在火箭的冲击和自身燃烧的脆弱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猛地断裂!带着燃烧的火焰和千钧之力,朝着夷光所站的位置,轰然倒塌砸下!

“小心!”伍子胥的厉喝声和亲兵的惊呼同时响起!

但一切都太快了!

燃烧的巨柱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当头压下!灼热的气浪和毁灭的阴影瞬间将夷光笼罩!

避无可避!

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刹那,夷光的脸上,却骤然浮现出一种近乎解脱的、凄美而疯狂的笑意!她没有试图躲避,反而猛地向前踉跄一步,迎向那毁灭的阴影!同时,那只一直紧握在身侧、沾满鲜血的右手,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高高扬起!

掌心紧握的、那枚染血的、冰冷的玉簪碎片,在焚城的冲天火光映照下,闪烁着最后一点决绝的寒芒!

没有刺向敌人,没有刺向伍子胥。

她将手臂猛地向内一收!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厉,将那枚凝聚了所有血泪、恨意和执念的簪尖碎片,狠狠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盖过了所有烈焰轰鸣和厮杀喧嚣的声响!

锋利的簪尖瞬间没入单薄寝衣下那剧烈跳动的心口!温热的、滚烫的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破碎的衣襟!

剧烈的、撕裂般的痛

“噗嗤——!”

那一声微响,如同心弦崩断,在焚天烈焰的喧嚣中竟显得如此清晰、如此刺耳。

锋利的簪尖没入心口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夷光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玉片撕裂皮肉、穿透肌理,最终抵上那剧烈搏动的心室。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灵魂的剧痛猛地炸开,席卷全身!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执念,都随着这决绝的一刺,瞬间被抽空。

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断了线的傀儡,在燃烧巨柱裹挟的灼热狂风和死亡阴影中,向后软倒。

视野开始模糊,跳跃的血色火焰、坍塌的宫阙、伍子胥那张惊愕悲怆的脸……都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影。心口涌出的滚烫液体迅速浸透破碎的寝衣,带着生命流逝的温度,在冰冷的空气里氤氲开浓烈的血腥气。

解脱了吗?

夫差……你看到了吗?我的心头血……够不够烫……

染血的唇角,那抹疯狂而凄美的笑意凝固着,如同在烈焰中定格的曼珠沙华。

然而,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从斜后方撞来!如同惊涛骇浪,狠狠撞开了那当头砸下的、燃烧着烈焰的断柱!

“轰隆——!!!”燃烧的巨柱擦着她的身体,裹挟着万钧之力砸落在她身侧的平台边缘!碎石飞溅,火星狂舞!灼热的气浪几乎将她掀飞!

但那股力量更快!一条坚实如铁铸的手臂,带着同样滚烫的温度和浓烈的、熟悉到令人心碎的血腥气,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瞬间环过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死死地、不容挣脱地揽进一个剧烈起伏的、同样滚烫的胸膛!

“呃!”撞击的力道让夷光痛得闷哼出声,心口的簪尖似乎更深了一分,剧痛让她眼前彻底一黑。但随即,一个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低吼的声音,裹挟着滚烫的气息和无法言喻的痛楚,狠狠撞入她模糊的耳膜:

“夷光——!!!”

那声音……撕心裂肺,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更带着目睹她自戕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恐惧和剧痛!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重锤,砸在她破碎的心上!

是谁?!

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视线一片血红模糊。她努力地向上看去——

一张被烟火熏得黧黑、布满血污和汗水、甚至带着几道新鲜刀痕的脸,撞入眼帘!那双眼睛……那双即使在冰冷浑浊的湖底,在夫差“挫骨扬灰”的诅咒里,也从未在她记忆中熄灭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死死地锁着她!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狂喜、愤怒和……一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失而复得的、滚烫到极致的后怕!

是恒光!

不是水眼中腐烂的尸体!不是被鱼虾啃噬的枯骨!是他!是他活生生地、带着一身硝烟和血污,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站在了这焚毁的姑苏台上,将她从毁灭的边缘……抢了回来!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冲击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夷光被绝望和剧痛冰封的意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血污,汹涌地冲出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

“恒……光……”破碎的气音从染血的唇间艰难挤出,带着泣血的颤抖和巨大的茫然。是梦吗?是临死前的幻象吗?

“是我!是我!”恒光的回应嘶哑而急促,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急切!他环在她腰间的铁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才能确认她的存在。他另一只染满血污、甚至能看到骨节处深可见骨伤口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不敢触碰却又无法克制的恐惧,猛地覆上她心口——那枚深深刺入、鲜血正汩汩涌出的玉簪碎片!

“别动!别动!”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手指小心翼翼地、却又因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颤抖地,试图去探查那簪尖的深浅,却又不敢用力,生怕再加深她的痛苦。温热的、属于她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粗粝的指尖,那刺目的红如同烙铁,烫得他浑身都在战栗!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恒光的声音哽咽了,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和那不断涌出鲜血的心口,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几乎将他逼疯!他猛地低下头,滚烫的额头抵着她冰冷的、沾满血污的额头,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嘶吼:“撑住!夷光!看着我!撑住!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走!”

就在这时——

“吴国……亡了。”

一个冰冷、苍老、带着无尽悲怆和尘埃落定般死寂的声音,如同丧钟,在烈火燃烧的轰鸣声中清晰地响起。

是伍子胥。

他一直站在平台边缘,如同沉默的礁石,任由灼热的气浪和飞溅的火星扑打在他染血的银甲上。他的目光,穿透了眼前这对在毁灭中心劫后重逢、紧紧相拥的男女,死死地、死死地钉在远方——那座象征着吴国宗庙社稷、此刻正被最凶猛的火舌吞噬、发出震耳欲聋坍塌巨响的巍峨建筑!

“轰隆隆——!!!”

仿佛回应着他的宣告,远方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更加巨大的崩塌声!浓烟如同垂死的黑龙,翻滚着冲上血色的夜空!

伍子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张布满烟火和血污的、如同石雕般冷硬的面容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灰败。他缓缓地、缓缓地转回头,目光扫过心口染血、被恒光死死抱在怀里的夷光,又扫过满身伤痕、如同护崽猛兽般警惕地盯着他的恒光。

那双曾燃烧着炭火、洞穿世事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死灰。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沉重的悲凉。

“越国的细作……”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吴国的……祸水……”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夷光心口那刺目的鲜血和那半截露出的、染血的玉簪尖上,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似笑,似嘲。

“你赢了。”他吐出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砸在焚城的烈焰之上。“用你的血……和他……”他的目光扫过恒光,“……的命,赢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高大的、披着浴血银甲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决绝的、一往无前的悲壮,迎着最猛烈的火焰和不断坠落的燃烧巨木,大步冲向了那正在彻底崩塌的姑苏台中心——那象征着吴国最后荣耀与毁灭的核心!

“相国!”他身后的两名亲兵发出凄厉的呼喊,想要阻拦。

但伍子胥的身影,瞬间被狂暴的烈焰和滚滚浓烟吞噬!

“轰——!!!”又一声更加剧烈的爆炸般的巨响从台心传来!整座姑苏台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惊天动地的呻吟,巨大的裂缝如同蛛网般在脚下蔓延!

“走!!!”恒光瞳孔骤缩,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死亡的威胁从未如此刻般迫近!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双臂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猛地将夷光打横抱起!

剧痛让夷光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心口的簪尖随着这剧烈的动作,似乎又深入了几分,鲜血涌得更急。

恒光抱着她,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如同抱着即将熄灭的星火,转身朝着与伍子胥相反的方向——那相对火焰稍弱、但依旧危机四伏的台边断口,发足狂奔!

灼热的气浪炙烤着皮肤,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脚下是不断崩塌、碎裂、燃烧的木板和石块!不断有燃烧的碎木和瓦砾从头顶砸落!

恒光将夷光的头死死护在自己颈窝,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盾牌,在烈焰和崩塌的死亡之舞中左冲右突!每一次跳跃、每一次闪避,都牵扯着他身上不知多少处的伤口,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痛楚,眼中只有怀中人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和那不断涌出的、刺目的鲜血!

“撑住!夷光!看着我!别睡!”他一边狂奔,一边在她耳边嘶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恐惧,“我们马上离开!马上!”

夷光蜷缩在他剧烈起伏的、滚烫的胸膛里,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冰冷中浮沉。心口的痛楚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折磨。但恒光那一声声带着泣音的低吼,如同黑暗中的绳索,死死拽着她,不让她彻底沉沦。

她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沾满血污的左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地抚上恒光布满汗水、血污和烟灰的脸颊。指尖触碰到他脸上那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刀痕,带来粘腻的触感。

“恒……光……”她的声音微弱如游丝,气若游丝,“你的……腿……”

她记得!她记得夫差那恶毒的诅咒!剜掉膝盖骨!丢进水眼!

恒光狂奔的脚步猛地一顿!低头看向她那双被剧痛和失血折磨得涣散、却依旧执着地看向他双腿的眼睛。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愤怒猛地冲上喉头!他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她,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嘶哑破碎:“假的!都是假的!夫差骗你的!我在这里!腿在!膝盖也在!你看!”

为了证明,他猛地屈膝,抱着她半跪在一块尚未完全燃烧的断木上,让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他右腿的裤管早已破烂不堪,露出肌肉虬结的小腿和……完好无损的膝盖!虽然上面布满了泥污、血痂和新鲜的擦伤,但那确实是完整的膝盖骨!

夷光的瞳孔微微睁大,一丝微弱的光亮在那片绝望的灰烬中悄然燃起。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血污,无声地滑落。

恒光心如刀绞!他再次将她紧紧抱入怀中,下颌抵着她冰冷的、被汗水浸透的额头,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滴落在她的发间。

“他骗你……只是为了折磨你……让你绝望……”恒光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无尽的心疼,“我逃出来了……是王后的人……是那些死士……拼死护着我,引开了追兵……我藏起来了……等着信号……等着攻城……”他语无伦次,只想让她知道,他活着!他从未放弃!

“我知道……你发出了信号……我看到了……”他抬起那只染满血污的手,颤抖地、极其轻柔地覆上她紧握着簪尖碎片的右手——那枚深深刺入她掌心、此刻依旧被死死攥着的玉簪残片!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尖锐的硬物和她掌心翻卷的皮肉,巨大的痛楚几乎让他窒息!

“松手……夷光……松手……”他低声哀求,声音带着无法言喻的痛楚,“把它给我……求你了……”

夷光涣散的目光落在他覆上来的手上,那掌心同样布满了深可见骨的伤口和凝固的血污。她紧握的手指,极其细微地、颤抖地松动了一丝。不是因为他的哀求,而是因为……那枚碎片,它的使命……似乎……完成了?

恒光敏锐地感觉到她手指的松动,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般,用染血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将那片深深楔入她掌心血肉的、染着两人鲜血的、冰冷的玉簪碎片,抠了出来!

尖锐的碎片离开皮肉的瞬间,带来一阵新的刺痛,夷光身体猛地一颤。

恒光将那枚染血的碎片死死攥在自己同样鲜血淋漓的掌心!冰冷的玉片刺痛着他掌心的伤口,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连接感。他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和温度都渡给她。

“我们走!”他猛地站起,抱着她,如同抱着自己的整个世界,再次冲向那摇摇欲坠的台边!

就在他们即将跃下高台、扑入下方混乱火海的前一刻——

夷光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意识,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越过恒光染血的肩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在烈焰中彻底崩塌、化为巨大火炬的姑苏台中心。那里,曾是夫差极尽奢靡、俯瞰江山的王座所在。

她染血的唇角,极其微弱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

不是解脱,不是快意。

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诀别。

夫差……

这捧心头血……

够不够……为你……铺路……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