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浪漫小说 > 何年复见夏 > 第10章 离别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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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骄阳炙烤着钢筋水泥构成的丛林,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水和混凝土特有的咸涩气味。顾建国——顾斯年的父亲——正蹲在一个刚浇筑完的楼板边缘,用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手指,仔细检查着模板的平整度和支撑的牢固性。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后背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精瘦的脊背上。安全帽下露出的鬓角,已夹杂了不少灰白。

这里是城市的另一端,一个正在崛起的新区工地。机器的轰鸣声、金属的碰撞声、工人们粗粝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原始而充满力量的交响乐。顾建国身处其中,像一颗沉默而坚韧的螺丝钉。

“老顾!”一个洪亮的声音穿透嘈杂。包工头老李,一个同样精瘦但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穿着沾满泥点的polo衫,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脸上带着难得的兴奋。

“表哥,啥事?”顾建国直起身,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老李不仅是他的包工头,更是带他走出老家山沟、走上建筑这条路的引路人。论起来,老李的母亲和顾建国的母亲是堂姐妹,所以顾建国一直叫他“表哥”。

“好事!大好事!”老李把纸塞到顾建国手里,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激动,“深圳!咱们公司在深圳那边接了个大项目,市政工程,体量不小!那边缺个能顶事的技术负责人,我推荐了你!”

顾建国一愣,低头看向那张纸。是公司内部的调令函,清晰地印着他的名字和即将赴任的职位——项目技术主管。下面一行字更是让他呼吸一滞:薪资待遇按主管级标准执行(比他现在高出两倍有余)。

“这…表哥,我…”顾建国一时语塞。巨大的喜悦和随之而来的压力瞬间攥住了他。他高中毕业那年,家里实在供不起他复读,带着对书本的不舍和对未来的迷茫,跟着老李进了工地。最开始,他只是一个连锯子都拿不稳的木工小工,每天累得腰酸背痛,手上磨出血泡是常事。但他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韧劲。别人休息打牌,他就在工棚昏暗的灯光下,翻着从旧书摊淘来的《建筑施工手册》、《工程力学基础》,用沾着木屑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看不懂,就逮着机会问工地的技术员,哪怕被人嘲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在意。

他记得无数个夜晚,在充斥着汗味和鼾声的工棚里,他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在本子上画结构图、计算配筋量。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和操作工具而变形,关节粗大,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细碎的伤疤——那是被钢筋划破、被钉子刺穿、被粗糙木料磨破的印记,每一道都记录着汗水与坚持。几年下来,他从木工做到模板工,又从模板工硬是靠自学和实践经验,被破格提拔为施工员,最后成了老李这个项目部倚重的技术员。他画的图精准,计算的用料节省,总能提前发现施工中的隐患。老李常拍着他的肩膀说:“建国,你这脑子,当初要是能上大学,肯定是个工程师的料!”话语里是赞赏,也带着一丝对命运的惋惜。

现在,这张调令函,是对他十年如一日默默付出的最高认可。技术主管,这几乎是他这个学历背景能触及的天花板了。更重要的是,那翻倍的工资,意味着他能让妻子少打一份工,能让儿子斯年在更好的环境里读书,或许…还能存下一点钱,在这个偌大的城市,真正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不需要看房东脸色的“家”。

“别‘我’了!”老李用力拍了下顾建国的肩膀,“这是你应得的!你肚子里有货,人又踏实肯干,放你在小项目上屈才了!深圳那边平台更大,能学的东西更多!工资也好看,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让斯年上好点的学校吗?这钱不就来了!”

顾建国抬起头,看着老李真诚的眼睛,又环顾四周这片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土地,高耸的塔吊,林立的脚手架,轰鸣的搅拌车…这里留下了他太多的汗水和梦想的碎片。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和汗味的空气,重重地点了点头:“表哥,谢谢你!我…我去!”

“这就对了!”老李哈哈大笑,“赶紧回去跟弟妹和斯年说一声,收拾收拾!项目急,下周一就得动身!”

喜悦过后,离别的现实沉甸甸地压在了顾建国的心头。晚上,在租住的城中村那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屋子里,昏黄的灯光下,顾建国把调令函放在油腻斑驳的小饭桌上。妻子王秀兰停下了洗碗的手,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拿起那张纸,看了又看,眼圈慢慢红了。一半是高兴,丈夫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一半是不舍,意味着全家要再次背井离乡,离开这个刚刚熟悉起来的城市。

顾斯年正趴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写作业,听到父亲低沉却带着一丝激动的声音:“…深圳那边机会好,工资高…下周就得走…”他手中的铅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笔尖摔断了。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茫然。

“下周?”顾斯年的声音有些发颤,“爸,那…那学校怎么办?何叶他们…”

“学校那边不用担心,深圳也有学校,爸爸会给你找好的。”顾建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何叶…还有小胖、强子他们…好朋友总是会再见的。”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他何尝不知道,对于孩子来说,朝夕相处的伙伴突然分别,意味着什么。

顾斯年没再说话,默默地捡起铅笔,低着头,手指用力地捏着断掉的笔尖,指尖发白。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母亲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城中村特有的嘈杂背景音。

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孩子们的小圈子里漾开涟漪。

第二天放学,何叶像往常一样在顾斯年教室门口等他。顾斯年走出来,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带着一种何叶从未见过的沉重。

“小年糕,你怎么了?”何叶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顾斯年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何叶…我…我家要搬走了。去深圳。”

“搬走?”何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深圳?那…那很远吧?什么时候?”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引来周围同学的侧目。

“下周吧?也不一定。”顾斯年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何叶感觉脑袋“嗡”的一声,世界好像突然失重了。搬走?小年糕要离开这里了?那个总是安静地跟在她身后,会在她闯祸时拉住她,会为了保护她挨打,会在秘密基地分享心事的小年糕,要不见了?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失落瞬间攫住了她,比之前陈雨晴出现时强烈一百倍、一千倍。她甚至忘了问为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顾斯年,眼圈迅速泛红,然后猛地转身,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跑掉了,连书包带子滑落了都浑然不觉。

顾斯年看着何叶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空落落的疼。

消息很快传到了小胖(王和平)和强子(李志强)耳中。

小胖的反应最直接。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顾斯年家楼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油腻腻的塑料袋,里面是他刚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一大堆零食:辣条、锅巴、泡泡糖、还有他最宝贝的一盒进口巧克力。

“年哥!年哥!”小胖的声音急切地说,“你真要走啊?你别走行不行?你看,我给你买了这么多好吃的!都给你!你留下来吧!”他把塑料袋不由分说地塞进顾斯年怀里,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焦急和难过。

顾斯年抱着沉甸甸的零食袋子,看着小胖真挚而慌乱的眼神,心里又暖又涩。他低声说:“小胖…谢谢你。但是…我爸的工作…”

“工作就那么重要吗?”小胖带着哭音喊道,“比我们还重要吗?”他无法理解大人世界里的权衡与选择,他只知道,他最好的朋友要离开了。

强子的反应则截然不同,他平时就是这群孩子们的孩子王。他沉默地来到顾斯年身边,这个平时话不多、做事仗义的男孩,此刻显得异常安静。他没说太多话,只是用力地拍了拍顾斯年的肩膀,那力道大得让顾斯年趔趄了一下。

“年子,”强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到了那边…给我写信。地址我给你。”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和一支铅笔头,郑重其事地写下自己家的门牌号,撕下来塞给顾斯年。“别忘了我…还有小胖,还有何叶。”他顿了顿,眼圈也有些发红,但强忍着没掉泪,“要是有人欺负你…写信告诉我,我…我想办法!”他憋了半天,也没想出他这个十二岁孩子能有什么“办法”,但这份笨拙却无比坚定的心意,让顾斯年的喉咙堵得厉害。

“嗯!”顾斯年重重点头,把小纸条紧紧攥在手心。

而何叶,从那天跑掉后,就再也没来找过顾斯年。顾斯年去找她,她要么躲在杂货铺后面狭窄的仓库里不出来,要么就说妈妈让她看店走不开。何妈妈看着女儿整天闷闷不乐、魂不守舍的样子,也只能无奈地叹气,对顾斯年说:“叶子心里难受,让她自己缓缓吧。”

顾建国和王秀兰忙着打包行李。家里本就简陋,东西不多,但收拾起来也颇费功夫。王秀兰把一家三口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顾建国则小心翼翼地把他那些磨破了边角、写满笔记和公式的技术书籍用塑料布包好。他拿起一个磨损严重的笔记本,翻开,里面是他当年自学时密密麻麻的演算和草图,纸张已经泛黄卷边。他摩挲着那些字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工棚灯光下埋头苦读、满手是伤却眼神坚定的年轻自己。他把笔记本郑重地放进行李箱最底层。

顾斯年默默地帮忙整理自己的东西。他的东西更少,几本课本,一些练习册,还有一个小铁盒。他打开铁盒,里面装着一些“宝贝”:几颗漂亮的弹珠,一张画着秘密基地的涂鸦,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绣着叶子的手帕(何叶送的),还有一小片用塑料膜小心压好的三叶草。每一样东西,都承载着一段记忆,一个名字。他看着这些东西,心里沉甸甸的。

离开前的最后一天,周六。顾斯年站在何叶家杂货铺门口,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喊:“何叶!”

过了好一会儿,杂货铺后面的小门帘掀开,何叶走了出来。她的眼睛失去了以往的光彩。她看着顾斯年,嘴唇抿得紧紧的,不说话。

“我…我明天就走了。”顾斯年声音干涩。

何叶的眼泪瞬间又涌了上来,她猛地别过头,肩膀微微抖动。

顾斯年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装着“宝贝”的小铁盒,打开,小心翼翼地拿出那片被塑料膜保护好的三叶草标本,递到何叶面前:“这个…给你。”

何叶看着那片象征着幸运和友谊的三叶草,那是他们去年春天在秘密基地附近找到的,顾斯年当时说找到四叶草很难,但三叶草也很珍贵,要好好保存。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再是之前那种压抑的啜泣,而是孩子气的、毫无顾忌的嚎啕大哭。

“小年糕…你…你说话不算话!”何叶边哭边控诉,眼泪鼻涕一起流,“你说过要一直当好朋友的!拉过钩的!你怎么能走!深圳那么远…我以后…以后找谁说话啊…谁跟我去秘密基地啊…”她把心里积压了几天的委屈、害怕和不舍,一股脑儿地哭喊出来。

顾斯年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鼻子也酸得厉害,眼眶发热。他笨拙地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又缩了回来,只是把三叶草标本又往前递了递:“何叶…对不起。我…我也不想走。但是我爸爸…”他想起父亲在工地上佝偻的身影,想起他检查模板时专注的眼神,想起他摩挲笔记本时复杂的表情,“我爸爸他…很辛苦才等到这个机会。他…他想让我们家过得更好。”

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起来,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认真:“我们拉钩说过要永远当好朋友的,我记着呢!就算我去了深圳,我也永远记得你,记得小胖、强子,记得我们的秘密基地!我给你写信!写好多好多信!等我…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回来看你!”这是他能想到的,最郑重的承诺。

何叶的哭声渐渐小了,她抽噎着,看着顾斯年通红的眼睛和递到眼前的三叶草。她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片小小的、脆弱的绿色,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说话…算话?”她哽咽着问。

“算话!”顾斯年用力点头。

那天下午,在孩子们心照不宣的召集下,小胖、强子、何叶和顾斯年最后一次齐聚在那个承载了他们无数欢笑和秘密的天台。没有往日的嬉闹,气氛有些沉闷。小胖把他珍藏的最后一包跳跳糖贡献了出来,四个人默默地分着吃。糖粒在舌尖噼啪作响,却带不来往日的雀跃。

“年哥,到了深圳,记得给我们寄那边的明信片!要带画的!”小胖努力想活跃气氛,声音却带着鼻音。

“嗯,寄。”顾斯年点头。

“信也要写,多写点。”强子闷闷地说。

“我会的。”

何叶没说话,只是挨着顾斯年坐着,手里紧紧攥着那片三叶草。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把这最后的相聚时光也凝固住。

晚风吹过,带着夏末的微凉。不日,顾斯年就要随着父母,踏上南下的列车,离开这座留下他童年悲欢的城市,离开他最重要的朋友们。离别的前奏已经奏响,成长的旅程,注定伴随着告别的阵痛。但孩子们心中那份纯粹而坚韧的友谊,如同顾建国笔记本上那些永不褪色的字迹,如同何叶手心那片被汗水浸湿的三叶草,将在时光的长河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