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冰屋里的海豹油灯重新结了灯花。
伊卡掏出怀里的驯鹿皮,裹着的木块却像块冰坨子,腐木纹路里凝着的冰渣在火光下泛着青灰。
伊卡跪坐在他对面。
“其实,部落里的猎人们经常能在冰湖中打捞到船板,可都没曾在意过。”
“这块板子是我今早从冰缝里捡的,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
她的指尖蹭过船板边缘,沾了些暗褐色黏液,凑到鼻端轻嗅,像腐烂的鲸脂混着松节油。
洛辰没接话。
他从腰间摸出根磨得发亮的骨针,针尖轻轻挑开木块上黏着的苔藓。
前世在斯瓦尔巴德群岛修复古船残骸时,他总用这种自制工具清理船缝里的海草。
此刻骨针刮过腐木的触感竟和记忆重叠,让他喉间发紧。
“嘶——”骨针突然嵌进木缝,洛辰屏住呼吸,顺着划痕慢慢推。
一块指甲盖大的冰渣剥落,露出道极浅的刻痕。
他凑近了看,火光照得字母边缘正发毛,但“勇士号”几个字母还是刺进了视网膜。
“伊卡。”他声音发哑,“帮我照着。”
少女立刻把油灯移近,火光在她睫毛下投出晃动的影子。
随着苔藓和冰渣被一点点刮落,整行刻字逐渐清晰:“勇士号- 1867”。
“勇士号。”伊卡轻声念出名字,突然松手。
油灯差点翻倒,她慌忙用另一只手扶住,指节在鹿皮上抠出白印。
“我阿爷说过这艘船!说它带着‘不属于冰原的火’沉进了冰湖,水神发怒,用黑油毒死了整片水域的生物......”
她突然抬头,蓝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焰,“他说‘勇士号’是被诅咒的船,谁若是碰了它,谁就会被水中的守棺者盯上。”
洛辰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刻字边缘。
前世在大英博物馆见过“勇士号”的航海日志副本,那是19世纪最疯狂的捕鲸船之一,为了追逐弓头鲸能顶着浮冰往北极圈里硬闯。
日志最后一页记录着1867年3月12日的风暴,“冰湖出现异常裂谷,黑油从海底涌出,船底被不明生物撞击。”
当时他只当是船员的狂想,此刻却觉得每句话都像冰锥扎进后颈。
“得去冰湖看看。”他突然起身,鹿皮从腿上滑落。
拉库原本趴在他脚边打盹,此刻立刻支起前爪,尾巴尖轻轻摇晃,喉咙里发出询问般的呜咽。
伊卡抓住他的手腕:“现在?半夜?”
“白天人多眼杂。”洛辰弯腰给拉库系上皮绳项圈。
“帕克图不是总说‘文明人带来的都是好东西’吗?”
“若是让他知道,他口中的文明人带来了灾难,那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在这件事还没有下定论时,先不要让他们感到恐慌......”
他没说完,但伊卡明白——上回有猎人捡了科考队的金属罐头,帕克图不仅没有责备,还夸其比骨碗耐用。
伊卡咬了咬嘴唇,从鹿皮口袋里摸出块打磨光滑的陨石碎片。
“我用星象算过,冰湖北边的月长石滩下可能有空洞。”她把陨石贴在额头上,“阿爸说,水神的秘密藏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
拉库突然低吠一声,尾巴绷得像根铁棍。
洛辰抬头,见伊卡的影子在冰屋墙上缩成一团——是她在发抖。
冰原的夜比想象中更冷。
洛辰呼出的白气刚飘到半空就结成冰晶,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细盐。
伊卡把驯鹿皮斗篷裹到头顶,只露出一双眼睛,发梢的海象牙珠子碰得叮当响。
拉库走在前面,爪子扒开半尺厚的新雪,偶尔停住嗅嗅地面,喉咙里滚出短促的低吼。
冰湖在部落东北方三里外,平时是孩子们冬钓的地方。
此刻湖面结着青灰色的冰,月光照上去像块巨大的石板。
伊卡扯了扯洛辰的袖子,指向湖西岸:“月长石滩在那边,石头会反光,像撒了把星星。”
洛辰眯起眼。
果然,湖边有片浅滩,碎石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有人把银河的碎片撒在了雪地上。
他解下拉库的皮绳,猎犬立刻箭一般窜过去,在石滩边转圈嗅闻,突然前爪扒住块半人高的岩石,对着冰面狂吠。
“过来。”洛辰摸出随身带的骨钩——用独角鲸牙磨的,尖端淬过海豹油防生锈。
他跪在冰面,骨钩敲了敲,“咚”的一声闷响,震得虎口发麻。
“冰层有多厚?”伊卡蹲在他旁边,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霜。
“至少三尺。”洛辰又敲了两下,“但......”他迟疑着把耳朵贴在冰上。
低频震动顺着冰层传进耳膜,像有人在水下敲鼓。
一下,两下,第三下时,他分明感觉到震动里混了种尖锐的摩擦声,像是金属刮过骨头。
“伊卡,你听见了吗?”他抬头,少女的脸色比月光还白。
“守棺者......”她嘴唇发抖,“阿爷说它们平时睡在船里,等黑油醒了,它们也会醒。”
拉库突然冲过来,用脑袋撞洛辰的腰。
洛辰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咔嚓”一声——脚边的冰层裂开道细缝,像条白蛇从石滩下钻出来,眨眼间爬过他的靴尖。
“快起开!”他拽住伊卡的手腕,用力往岸上拖。
伊卡的鹿皮靴在冰面打滑,整个人撞进他怀里,两人跌跌撞撞往石滩跑。
拉库在前面边跑边回头吠叫,尾巴夹在两腿间,毛都炸成了刺。
“咔嚓——”
这次的响声像山崩。
洛辰回头的瞬间,冰面以他们刚才跪的位置为中心,蛛网般裂开无数道缝。
最中间的冰层突然下沉,泛起大片黑沉沉的水,腥臭味混着冰碴扑面而来——是腐烂的鱼鳃味,混着煤油和铁锈,直往鼻腔里钻。
“跑!”洛辰把伊卡往前一推。
两人跌上石滩的瞬间,身后传来“轰”的巨响,冰面塌陷出个丈许宽的窟窿,黑水翻涌着溅起冰柱,又迅速被严寒冻成尖锐的冰锥。
拉库冲过来,用湿乎乎的鼻子拱洛辰的手。
他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冻成了冰珠,沾在拉库的毛上。
伊卡蹲在石头后,把脸埋进斗篷里,肩膀剧烈起伏,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喘气。
“没事了。”洛辰拍拍她的背,声音比自己想象中镇定,“我们离远些。”
回部落的路走得很慢。
伊卡的鹿皮靴进了雪,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响声。
拉库紧贴着洛辰的腿,尾巴却始终垂着,平时竖得老高的耳朵也耷拉下来,像团被踩扁的毛球。
部落的冰屋群已经在望,最显眼的是长老会的大冰屋,屋顶飘着根鲸须做的风向标。
回到自己的小冰屋。
洛辰把船板碎片藏在自己皮帐篷下的雪堆里,用三块海豹骨压住,又在上面铺了层驯鹿粪——这是因纽特人藏东西的老法子,连嗅觉最灵敏的猎犬都闻不出来。
“乌纳拉克?”
门外传来轻唤。
洛辰手一抖,海豹骨头差点砸到脚。
他掀起门帘,月光下站着个瘦高的少年,是祭司的小儿子伊克。
这孩子平时总跟着阿爸抄典籍,此刻却攥着张泛黄的信纸,指节发白。
“我阿爸的旧箱子里翻到的。”
伊克把信塞进洛辰手里。
“没贴邮票,可能没寄出去。”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上面提到‘冰湖’和‘失踪的科考员’,阿爸说......说有些秘密该浮出水面了。”
洛辰借着月光展开信纸。
墨迹有些晕开,但关键的字还能看清:“坐标78°13【表情】N,156°22【表情】E——那东西还活着,他们想唤醒它......”
“伊克。”他抬头时,少年早已经跑远了,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冰原的风突然大了,卷着雪粒打在冰屋墙上,像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
“乌纳拉克!”
远处传来帕克图的声音。
洛辰抬头,见长老站在大冰屋门口,手里举着盏煤油灯,灯光在风里摇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盘踞在雪地上的蛇。
“明天族会。”帕克图的声音被风吹散,“有些事......该说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