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归燕号舰桥的光线已调至模拟晨光模式，柔和却足以驱散任何残留的昏沉——除了瘫坐在船长席上的那个人。
秦飞雲背脊依旧挺直，然而那张年轻的脸庞却透着一股与舰桥肃穆格格不入的、近乎铁青的惨白。他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线，眼下带着浓重的阴影，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微微泛红的眼眶，以及那极力压抑着某种强烈生理不适的表情，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带着不易察觉的克制。
舰桥内异常安静。杨磊坐在战术操作台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噼里啪啦敲得飞快，屏幕数据流滚动，看起来无比专注地检查着系统状态。李泉和瓦西里在轮机通讯频道里低声汇报着参数，声音也压得比平时低了几度。赵海成抱着胳膊，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的星图投影，只是嘴角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林澜和绫子坐在通讯与传感器控制台后，两人低着头，肩膀却在可疑地微微耸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名为“极力憋笑”的紧绷感。
杨磊偷偷从屏幕边缘侧过脸，飞快地瞥了一眼船长席。秦飞雲依旧维持着那副“铁青中透着生无可恋”的经典表情，眉头紧锁，仿佛正在与体内某种翻江倒海的残留物进行一场无声的殊死搏斗。
“噗——咳咳咳！”
杨磊终究是没绷住，一声短促的喷笑猛地冲破了喉咙，紧接着化作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咳嗽。他慌忙捂住嘴，肩膀剧烈抖动，整张脸憋得通红，眼泪都快呛出来了。
这声咳嗽如同点燃引线的火星。
“噗嗤！”林澜第一个破功，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舰桥里炸开，她赶紧捂住嘴，但弯弯的眼睛里盛满了藏不住的笑意。
“嘿嘿嘿…”瓦西里在频道里发出一阵压抑的闷笑。
赵海成那厚实的肩膀也开始有节奏地抖动，瓮声瓮气的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
“咳…代理船长，您…您这脸色，比月背的石头还精彩啊…”
连一向沉静的绫子也忍不住低下头，肩膀抖动着，发出细碎的笑声。
舰桥内紧绷的空气瞬间瓦解，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秦飞雲依旧瘫在椅子里，对四面八方的笑声置若罔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感，抬起手，将头上那顶象征着责任、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的船长帽摘了下来。然后，在所有人好奇又促狭的目光注视下，他手臂一抬，将那顶带着细微焦痕的船长帽，直接盖在了自己的脸上。帽檐遮住了他铁青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眼，只留下线条紧绷的下颌。
“杨磊，”他的声音透过帽子闷闷地传出来，带着宿醉未消的沙哑和浓浓的疲惫，“系统检查完成…再叫醒我。”
说完，整个人便像断电的机器一样，彻底“瘫”在了宽大的船长席上，纹丝不动。舰桥里又是一阵低低的哄笑，这次多了几分理解和善意的调侃。
“是！代理船长！”杨磊响亮地应了一声，努力憋回笑意，转过头继续工作，只是嘴角还高高翘着。
酷爱八卦的林澜和绫子立刻像闻到花香的小蜜蜂，悄无声息地凑到了杨磊的操作台旁边。
“杨哥杨哥，”林澜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啊？老秦怎么醉成那样回来的？警卫送回来的？”她可是亲眼看见两个基地警卫架着脚步虚浮、脸色煞白的秦飞雲出现在通道口，那场面，足够她记一年。
绫子也一脸好奇地凑近，小声问：“是…是那个‘月尘’太厉害了吗？”
杨磊一边假装认真看数据，一边憋着笑，用更低的声音开始了“现场还原”：
“嗨！别提了！昨晚气氛不是上来了嘛，大家伙儿轮番给老秦‘补酒’，那‘月尘’劲儿多大你们也知道…老秦后来是真顶不住了，说要出去透透气，结果…”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两人胃口，才忍着笑继续：“结果这家伙，晕头转向摸到外面一个僻静通道，估计是想找个地方缓缓。你们猜怎么着？他大概是真喝迷糊了，眼神都不好使了！刚好通道那头拐角，有个基地的文职女军官路过，人家是一头金发，身材也挺好，穿着便服…”
林澜和绫子瞬间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老秦他…他可能脑子里就剩下艾尔薇拉小姐的影子了，”杨磊绘声绘色，“当时就愣在那儿，直勾勾看着人家，然后…然后他就踉踉跄跄冲人家过去了！嘴里还含含糊糊念叨着什么‘艾尔…’之类的词儿！”
“啊？！”林澜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天哪…”绫子也小声惊呼。
“关键来了！”杨磊一拍大腿，差点又笑出声，“那女军官被他这醉醺醺的样子吓一跳，刚想开口问。结果老秦…老秦他…哇——！直接吐了！就吐在人家脚边不远的地上！那场面，啧啧啧…”杨磊摇着头，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得亏那女军官素质好，一看他穿着我们的制服，估计也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了，虽然脸色很难看，但没跟他计较，反而叫来了附近巡逻的基地警卫，把他给架回来了。我当时在门口接应，看得真真儿的！老秦那会儿，啧，真是…一世英名啊…”
林澜和绫子听得目瞪口呆，随即也忍不住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地闷笑起来。舰桥里再次弥漫开欢乐的气息，只是这次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发出太大声音，让船长帽下的那位“英名扫地”的代理船长，能稍微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三天后，2284年8月19日。
月宫基地核心区域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外界一切喧嚣的合金闸门，在低沉的液压声中缓缓滑开。持续多日的联合问询程序，终于宣告结束。
旗舰“长城号”庞大的舰体早已预热完毕，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稳稳停泊在主泊位上。幸存者们——那些从袭击事件中走出的关键人物，在严密的安保护送下，神情各异，带着复杂的心绪，沉默地登上了这艘将载他们返回“新长城”太空城的巨舰。
归燕号和其他护卫舰编队也已整备完毕，引擎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随时准备为旗舰提供护航。
秦飞雲站在归燕号的舰桥上，帽檐下的目光透过主屏幕，平静地注视着下方转移人员的通道。他的脸色早已恢复正常，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对三天前那场“小意外”的懊恼，但很快就被眼前的任务所取代。
突然，他的目光微微一凝。
在井然有序登舰的队伍中，一个高挑干练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深色的德意志联邦宇宙海军军官制服，剪裁合体，衬得身姿愈发挺拔。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下，是一张轮廓分明、神情坚毅的侧脸。
玛尔塔舰长，这位曾与秦飞雲有过短暂却关键交集的女舰长，此刻也正随着人群走向长城号的登舰口。
似乎是心有所感，又或许是军人敏锐的直觉，就在秦飞雲目光落下的瞬间，玛尔塔舰长的脚步微微一顿。她转过头，锐利的目光穿过人群和舰船舷窗的阻隔，精准地捕捉到了归燕号舰桥上那个年轻的身影。
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冰冷的合金玻璃，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寒暄。玛尔塔舰长只是对着归燕号的方向，幅度极小、却异常清晰地颔首致意。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考验后，同行者之间才能理解的、无声的认可。
秦飞雲没有丝毫迟疑。他挺直背脊，抬起右手，以一个同样标准而利落的军礼，作为回应。短暂的致意后，玛尔塔舰长收回目光，转身汇入登舰的人流，身影消失在长城号巨大的舱门内。
秦飞雲缓缓放下手臂，目光依旧注视着那艘巨舰。引擎的轰鸣声浪骤然增强，归燕号随着旗舰缓缓驶离月宫基地那镶嵌在月背裂谷中的庞大身躯，再次投入深空墨蓝色的怀抱，踏上归途。
回到新长城太空城，熟悉的重力场和喧嚣氛围扑面而来，仿佛连空气都带着“家”的味道。归燕号泊入E-07编队那熟悉的泊位，舰桥内弥漫着任务结束后的轻松气息。
转天清晨，舰桥的自动门无声滑开。
一个高大挺拔、如同标枪般的身影带着风走了进来。深色的E.O.D.T.标准制服熨烫得笔挺，佐拉船长那张英气勃勃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的笑容，锐利的目光扫过舰桥内每一个熟悉的面孔，最后落在船长席上。
秦飞雲早已站起身，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是平静的肃穆。他双手捧起那顶陪伴他经历了数次冒险船长帽，动作郑重而清晰：
“佐拉船长，E-07编队护卫舰‘归燕号’，代理船长秦飞雲，现任务完成，向您正式交还指挥权。”
声音平稳有力，没有丝毫犹豫或不舍。
佐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也有一丝如释重负。她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那顶沉甸甸的帽子。交接的动作流畅而自然，无需言语。她抬手，将帽子稳稳地戴在自己头上，那熟悉的轮廓瞬间让她整个人的气势都为之一凝，仿佛舰桥的空气都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好！”她只吐出一个字，声音洪亮，随即重重一拍秦飞雲的肩膀，“辛苦了，小子！骨头接得挺牢靠嘛！”她指的是秦飞雲之前的伤，也是对他这段时间代理指挥的认可。
她风风火火地开始检查舰船状态，听取杨磊等人的简要汇报，下达着几条常规指令。舰桥很快恢复了在佐拉领导下的高效运转节奏。
处理完手头最紧要的事务，佐拉大手一挥：“行了，都打起精神！该干嘛干嘛去，别杵在这儿了！”众人如蒙大赦，带着轻松的笑意鱼贯离开舰桥。
秦飞雲却没有立刻离开。他默默跟在佐拉身后，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直到两人穿过舰桥外的连接通道，来到一个相对僻静的、通向轮机舱的检修平台入口附近，四周再无旁人。
佐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跟随，停下脚步，转过身，双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怎么？代理船长瘾没过够？还是有什么‘思想包袱’要跟长官汇报？”她调侃道，目光却锐利地捕捉着秦飞雲脸上的细微变化。
秦飞雲深吸一口气，站得笔直，迎上佐拉的目光，开门见山：“船长，是关于三个月后的‘蔚蓝利剑’联合军演。”
佐拉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惊讶，随即被更深的欣慰取代。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点了点头：“哦？消息挺灵通嘛。说说看，你小子有什么想法？”她果然毫不意外。
“我想参加。”秦飞雲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没有任何拐弯抹角，“代表华夏，参加这次演习。”
佐拉挑了挑眉，没说话，示意他继续。
“我知道自己资历尚浅，实战经验多是在绝境下求生，”秦飞雲坦诚道，眼神却毫无退缩，“但这次演习，对我…很重要。我需要证明自己不仅仅能在生死关头爆发，更能在更高规格、更复杂的对抗中稳定指挥，掌控全局。”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恳切，但更多的是军人的务实：“所以，船长，在演习开始前的这段时间，我希望…希望能得到您的批准，带领E-07的兄弟们，进行更系统、更高强度的加练。无论是模拟对抗，战术研讨，还是针对性的单兵技能强化。我们需要时间磨合，需要把之前的实战经验，转化成更扎实、更能在演习场上发挥出来的战斗力。”
说完，秦飞雲静静地等待着佐拉的回应，目光坦荡而执着。
佐拉看着他，足足看了好几秒。她那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脸上，此刻却浮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混合着骄傲和“你小子终于开窍了”的复杂表情。
“哈哈哈哈！”佐拉突然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笑声在空荡的通道里回荡，充满了畅快和赞许。她用力一拍秦飞雲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晃了一下。
“好！好小子！”佐拉收住笑声，眼中精光闪烁，“不愧是我佐拉钦定的大副！总能他娘的先我一步把话说出来！”
她向前一步，凑近了些，脸上带着一种“我早就安排好了”的得意：“实话告诉你，就在昨晚，我已经跟老刘、苏岚、陈锐，还有其他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弟兄都他娘的商量好了，正好他们愿意在和你小子玩一玩。”
秦飞雲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从明天一早开始！”佐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E-07全体成员，给我滚到三号战术训练场集合！安排还是和之前你们私下打的一样：第一阶段，跟‘泰山号’的预备突击队打对抗！第二阶段，跟‘衡山号’玩电子静默捉迷藏！第三阶段，陈锐那小子会带着他的‘破阵矛’中队，用最狠的招数来磨你们！老娘要看看，你们这群在火星滚过的狼崽子，到底还能榨出多少斤两！”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秦飞雲：“你不是要练吗？老娘给你找最好的陪练！你不是要资格吗？那就用实力，把那些怀疑你不够格、怀疑E-07不够格的人的脸，给老娘抽肿了！明白没有？！”
一股热血瞬间冲上秦飞雲的头顶，所有的忐忑和不确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澎湃的战意和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猛地挺直胸膛，脚跟并拢，右手抬起，向着眼前这位亦师亦长、豪气干云的女船长，敬了一个无比标准、充满力量的军礼：
“明白！船长！E-07编队战术长秦飞雲，领命！”
声音洪亮，在通道中激起清晰的回音，如同归燕号重新点燃的引擎，蓄势待发，即将奔向更广阔的、名为“蔚蓝利剑”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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