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缠绵悱恻,如同织女手中抽不尽的丝线,笼罩着水汽氤氲的沧州城。
沈惊寒坐在临河客栈二楼一间逼仄房间的窗边,陈旧木窗半开,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河水的腥气、码头的喧嚣,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糕饼甜香飘入。
窗外,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油亮,行人撑着各色油纸伞匆匆而过,乌篷船在狭窄的河道中无声穿梭,船尾拖出长长的涟漪。
繁华,精致,慵懒。这是江南的表象。
沈惊寒的目光却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这层温润的烟雨画皮,落在楼下街角那两个看似闲聊、袖口却隐约绣着青色水纹的汉子身上(漕帮暗哨),落在远处盐仓门口挎着腰刀、眼神倨傲的盐丁身上(盐课司爪牙),
落在一个蹲在桥头、看似闲汉、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过往船只的斗笠客身上(血鹞眼线)。魏家的触手,在这座水城的肌理下无声蠕动。
他收回视线,落在房间角落那张简陋的木床上。
墨隐躺在那里,盖着单薄的棉被,脸色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石膏,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滞。
土郎中的草药勉强吊住了最后一丝元气,却无法阻止蚀心蛊毒对心脉的持续侵蚀。
那灰败之下,隐隐透着一股死寂的青黑色,如同蔓延的霉斑。
沈惊寒每日以所剩无几的《流风诀》内力渡入其心脉,也只能如同杯水车薪,延缓那阴寒的蔓延。
影子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银钱早已耗尽。客栈老板的眼神从最初的同情,已渐渐转为不耐和隐晦的驱赶之意。
沈惊寒的后背伤口在江南潮湿的气候下隐隐作痛,灰黑色的边缘并未消退,鬼鹫的阴寒刃气如同潜伏的毒蛇,伺机反扑。
绝境。
比雪泥镇、比桐庐驿更加令人窒息的绝境。
无形的罗网正在收紧,而猎物已伤痕累累,濒临绝境。
就在这近乎绝望的沉寂中,楼下大堂隐约飘来的一段对话,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沈惊寒耳中激起涟漪。
“…要说这沧州城里的奇人,还得数‘妙手苏娘’!”
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说道,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
“哦?就是那位在‘清荷渡’开小医馆的苏娘子?听说她绣活也是一绝?”另一个声音好奇地问。
“何止是绣活!那医术,啧啧,才叫神乎其神!前街张屠户家的小子,高烧惊厥,眼瞅着不行了,多少大夫都摇头,苏娘子几根银针下去,配上一副汤药,愣是从阎王手里把人抢了回来!”
“还有码头刘老大的媳妇,难产血崩,稳婆都说没救了,苏娘子去了,据说就用了一瓶自己配的‘玉露散’,硬是止了血,保了母子平安!”
“听说她还能治一些稀奇古怪的‘心病’,城南李员外家的小姐,得了癔症,整日胡言乱语,看了多少名医都不见好,苏娘子去了几次,弹了几回琴,那小姐竟渐渐好了!你说神不神?”
“弹琴治病?这倒是新鲜!不过这位苏娘子性子也怪,不慕名利,就在那清荷渡的小破医馆里待着,给穷人看病收的钱极少,甚至不收,可要是那些仗势欺人的豪强去找她,给再多银子也未必请得动…”
“嘘…小声点!听说她背后…有点来头,连‘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敬畏,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但“盐课司”、“漕帮”几个词还是隐约飘了上来。
妙手苏娘!
银针渡厄!
琴音愈心!
不慕权贵!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闪电般劈入沈惊寒混乱的脑海!
尤其是“琴音愈心”、“古怪心病”!
墨隐所中的,正是蚀心蛊毒引发的心脉枯竭、神智混乱!
寻常药物根本无效!
而这苏娘子,竟能以琴音治疗癔症?
这绝非普通医者手段!
莫非…她通晓精神层面的疗愈之法?
甚至…与压制蚀心邪术有关?
一丝微弱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希望之火,在沈惊寒心底猛地窜起!
无论真假,无论风险,这“妙手苏娘”已是墨隐,也是他自己,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必须去!
清荷渡并非繁华码头,而是沧州城西南一处相对僻静的老旧水巷。
巷子狭窄曲折,两侧是斑驳的白墙和低矮的黛瓦民居,墙根爬满了湿滑的青苔。
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打出单调的韵律。
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淡淡的草药香,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清雅悠远的琴韵,如同这雨巷的灵魂,袅袅飘散。
循着琴音和隐约的药香,沈惊寒在一处爬满藤蔓、门楣低矮的院门前停步。
门是普通的木门,半开着,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的木匾,上书三个清秀雅致的字——“素心斋”。
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招摇的幌子,只有门旁一株老梅,虬枝盘曲,在细雨中静默。
这里便是“妙手苏娘”的医馆。
沈惊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急切与忐忑。
他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脸上刻意涂抹了些许河泥,掩盖过于清俊的轮廓和眼底的锋芒,伪装成一个为兄弟求医、焦急惶恐的贫苦船工。
他调整了一下背上墨隐的位置(用破布将其头脸包裹得更严实些),迈步走进了小院。
院内别有洞天。小小的天井,青石板铺地,打扫得纤尘不染。
墙角种着几丛翠竹和一架正开着紫色小花的草药(沈惊寒认出是宁神的薰衣草)。
一架古朴的七弦琴放在廊檐下的竹几上,琴音便是由此发出,此刻已停歇。
正对着天井的堂屋敞开着,里面陈设简单,一张诊案,几把竹椅,靠墙的药柜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气。整个环境清幽雅致,与外面水巷的潮湿破旧形成鲜明对比。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在药柜前分拣药材。
她身形窈窕,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衣裙,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几缕青丝垂落颈侧。只是一个背影,便透着一股出尘的宁静与书卷气,仿佛与这喧嚣尘世格格不入。
似是察觉到有人进来,她缓缓转过身。
沈惊寒的目光瞬间与之对上。
那是一张清丽绝伦的脸。
肌肤胜雪,眉如远山含黛,眸若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唇色淡如樱瓣。
她的容貌并非那种咄咄逼人的艳丽,而是如同空谷幽兰,清雅脱俗,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然而,在那双清澈见底的秋水明眸深处,沈惊寒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仿佛洞悉世情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沉静与坚韧。
她的眼神很静,静得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这便是妙手苏娘——苏清瑶。
“求医?”
苏清瑶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磬轻击,清越悦耳,却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目光平静地扫过沈惊寒和他背上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墨隐。
“是…是!求苏娘子救救我兄弟!”
沈惊寒连忙躬身,刻意让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北方口音,将焦急与卑微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兄弟…在船上干活时,不知怎么…就突然倒了!浑身发冷,昏迷不醒…请了好几个郎中都…都摇头…听说苏娘子您医术通神…求您发发慈悲!”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墨隐从背上放下,搀扶着他坐在诊案旁的竹椅上,动作间“无意”地让墨隐那灰败死寂、隐隐透着青黑色的手腕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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