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发配到角落的孤寂,像一层黏腻的蛛网,被那场荒诞的操场追逐撕开了一道口子。刘涛,那个圆脸小眼的“涛总”,意外地成了这道裂缝里透进来的一束光,带着点狡黠的暖意。自从那次跑瘫在单杠下后,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不打不相识”意味的联结,悄然在我和他之间滋生。
课桌之间那道窄窄的缝隙,不再是冰冷的楚河汉界,反而成了一条秘密传输带。枯燥的数学课上,陈嗲洪亮的声音在讲台上回荡,粉笔画出复杂的几何迷宫。我的草稿本边缘,却悄悄爬上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笔尖小心翼翼地推过边界:
【喂,昨晚那个剧看了没?主角光环太假了!】
纸条刚溜过去,旁边立刻传来极力压抑的“噗嗤”声。刘涛肩膀耸动,头埋得很低,圆脸上憋着坏笑。他飞快地抓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更潦草的字迹,又把本子推回来:
【假?假你还追着看!口嫌体正直!】
我瞪他一眼,忍不住也笑了,赶紧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示意讲台上陈嗲的目光正扫射过来。他立刻正襟危坐,装模作样地盯着黑板,眼角眉梢的笑意却藏不住。下一节是语文课,温柔的李老师声音如涓涓细流。刘涛又不安分了,他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像发电报:
哒哒,哒哒哒(喂,听说了吗?)
我侧过脸,疑惑地挑眉。
他手指动作更快:哒哒,哒,哒哒哒(张伟说,陈嗲昨天在食堂,吃了三碗饭!)
我拼命咬住下唇,才没让笑声冲出来,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这种隐秘的、带着点小刺激的“地下交流”,像沉闷角落里偷偷点燃的烟花,短暂却足够照亮无聊的课堂时光。我们分享着对老师的小吐槽,交换着听来的真假难辨的八卦,甚至为了一个无聊的笑点能憋笑憋到肚子疼。那些复杂的公式、拗口的古文,似乎都在这无声的嬉闹里变得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然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那节语文课,李老师正讲到《桃花源记》中“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宁静画面。刘涛又开始了他的“桌面电报”,这次是关于新来的音乐老师裙子颜色的无厘头争论。我们俩头凑得极近,肩膀挨着肩膀,嘴角都挂着极力压制的、可疑的弧度,完全沉浸在只有我俩懂的“密码世界”里。
“李宇龙!刘涛!”
一道清冷而带着明显不悦的女声,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李老师不知何时已从讲台走了下来,就站在我们课桌旁边。她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直直落在我和刘涛还没来得及分开的脑袋和那本摊开的、边缘写满“密码”的草稿本上。
空气瞬间冻结。全班同学的目光“唰”地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钻到桌子底下去。刘涛反应却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他猛地坐直身体,脸上那点坏笑瞬间切换成十二万分的无辜和委屈,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受害感”。他抢在我开口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人都听见:
“李老师!是……是李宇龙她一直跟我说话,问我题,我……我都没法好好听课了!”他一边说,一边还“无奈”地摊了摊手,圆脸上写满了“我是被迫的”委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被背叛的怒火和巨大的委屈猛地冲上头顶,气得浑身发抖:“刘涛!你胡说八道!明明是你……”
“好了!”李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直接打断了我的辩解。她显然更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先开口“诉苦”的男生。她失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李宇龙,扰乱课堂纪律,还影响其他同学!下课把《桃花源记》抄写五遍!明天早上交给我!”
五遍?!《桃花源记》?!我眼前一黑,感觉天都要塌了。委屈、愤怒、被出卖的刺痛感交织在一起,堵得喉咙发紧,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我死死瞪着刘涛,他却低着头,假装在认真看课本,只是那微微抖动的肩膀暴露了他强忍的笑意。
放学后,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孤零零的影子。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户,把飞舞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我趴在课桌上,握着笔,一笔一划,用力地、带着满腔愤懑地抄写着“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每一个工整的字迹,都像在控诉刘涛的无耻背叛。手指酸痛,墨迹在纸面上晕开小小的黑点,像滴落的、无形的眼泪。整整抄了两个多小时,手腕都僵了,才把那该死的五遍抄完。走出教室时,天都快黑了,晚风吹在汗湿的额头上,带来一丝凉意,也吹不散心头的憋闷。
经此一役,我对刘涛的态度彻底降到了冰点。上课时,我把课桌往旁边挪了挪,刻意拉开一道清晰的距离。他再试图传纸条或者搞小动作,我一律目不斜视,用后脑勺对着他,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气。他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怒火,讪讪地收敛了几天。
然而,刘涛显然不是个能长久安分的主儿。几天后,他似乎觉得“风头”过了,又开始蠢蠢欲动。不过这次不再是传纸条,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他总趁着课间或者自习课的空档,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问:
“喂,龙龙,你有手机吗?”
“你有QQ号没?多少?我加你啊!”
“快说快说,我帮你注册一个也行!”
起初几次,我还能冷着脸回一句“没有”或者“不玩那个”。但他锲而不舍,像个推销劣质产品的烦人精。终于有一天,他再次不死心地凑过来问:“真没QQ?不可能吧?现在谁还没个QQ啊?”他圆睁着小眼睛,里面充满了货真价实的、巨大的惊讶,仿佛在听天方夜谭,“咱们班,连扫地的王大爷都有!张萌、宇文玥彤她们,头像天天亮着,空间里照片都发一堆了!你不知道?”
“宇文玥彤”、“张萌”……这些名字像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我一下。她们都有。她们的世界,似乎存在着一个我看不见的、热闹的入口。而我,像个被隔绝在透明玻璃罩外的人,只能看着里面灯火通明,笑语喧哗。一种迟来的、巨大的窘迫感瞬间攫住了我。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手心冒出冷汗。我……我没有。我家在村里,父母用的还是那种笨重的、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式手机。QQ?那是什么?是像宇文玥彤她们在空间里晒的自拍照和火星文签名一样的东西吗?
在刘涛那毫不掩饰的惊讶目光逼视下,一种强烈的、不想被看轻、不想被当成“异类”的自尊心猛地涌了上来,压过了窘迫。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一种近乎赌气的口吻脱口而出:
“谁……谁说我没有!”声音有点发虚,但我强迫自己挺直背,“下周!下周回家我就有了!QQ号……到时候告诉你!”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谎言像一颗被用力吹起的气球,迅速膨胀,带来巨大的压力。刘涛却立刻眉开眼笑,圆脸上堆满了“这才对嘛”的满意:“行!说定了!下周记得加我啊!我叫‘追风少年’,头像是个戴墨镜的卡通狗,贼帅!”
“追风少年”?卡通狗?我脑子里一团乱麻,只能胡乱地点着头,心里却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下周?我上哪去变出一个手机和一个QQ号?
这个沉重的谎言,像一道无形的催命符。周末回到家,我几次想开口,看着父母在灯下疲惫的脸和桌上简单的饭菜,“给我买个手机”这句话却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家里刚给弟弟交了补习费,我知道家里的每一分钱都算得清清楚楚。最终,我还是硬着头皮,偷偷去了镇上的小网吧。用攒了好久的、原本打算买新文具的零花钱,在呛人的烟味和嘈杂的键盘敲击声中,手忙脚乱地让网管帮我注册了一个QQ号。一串毫无意义的数字,一个系统默认的、灰扑扑的企鹅头像——这就是我进入那个虚拟世界的全部家当。
周一回到学校,我把那张写着QQ号的、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小纸条,像交接什么秘密情报一样,飞快地塞给了望眼欲穿的刘涛。
“哇!真有啦!”刘涛兴奋地接过纸条,眼睛放光,立刻掏出他那个崭新的、屏幕亮得晃眼的智能手机,手指飞快地操作起来,“加上了加上了!以后网上聊啊龙龙!”
他心满意足地摆弄着他的手机,屏幕的光芒映着他圆润的脸颊。我看着他屏幕上那个亮起的、灰扑扑的企鹅头像,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空落落的、难以言喻的滋味。我拥有了一个QQ号,一串冰冷的数字。但我依然没有属于自己的手机,没有随时能点亮那个头像、进入那个热闹世界的钥匙。我和宇文玥彤、张萌她们,和刘涛,甚至和班上任何一个能随时掏出手机的同学之间,依然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名为现实的厚墙。那串数字,与其说是联结,不如说更像一个孤独的标记,无声地证明着我的格格不入。放学路上,我经过镇上唯一一家手机店的玻璃橱窗,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漂亮的手机,屏幕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我停下脚步,隔着冰冷的玻璃,看着里面倒映出的自己那张带着羡慕和茫然的脸。橱窗里的世界很近,又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