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张大老爷的话,谢云昭虽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但心里还是有了些许想法。
尤其是张大老爷提到的行会,倒是给她提了个醒。
她知道官府为了加强对分散的商业、手工业和其他一些服务行业的管理,便下令让同行业的从业者成立了行会,想要开店做生意,就得向官府提出申请,加入行会,并按行业登记在册,才能有开张迎客的资格。
而每个行会都有行老,是行会的主要负责人。
张大老爷说,陈大老爷乃是行会主事人之一,她若要开染坊,定然绕不开陈大老爷。
按照上次陈大老爷的的态度,还有那句“染坊的东西女人不能沾手”来看,她的染坊想要顺利开张,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谢云昭将宋莲叫到一旁,交代几句,看着宋莲点头离开,这才回身随文兴往牙行去。
因为托了张家的关系,牙行对谢云昭的态度甚为殷勤。
牙行的李中人听完谢云昭这一长串的要求,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当即请谢云昭去看了自己手里现有的几处房源。
但跑了一早上,将所有的房源都看完了,也没能让谢云昭有一处满意的。
李中人擦了擦头上的汗,依旧好脾气,想了想开口道:“城东那边倒还有一家,以前也是开染坊的,想必能满足秦娘子的要求,只是那家染坊的东家要离开长灵,所以不出租,只接受转卖。”
有现成的当然要比现找要省时省力多了,不过若是转卖……
想到自己刚拿到手的资金,谢云昭问:“出价几何?”
李中人比了个手势:“一千一百贯。”
这个价格其实不高,甚至可以算是低价,主要也是因为染坊的构造和普通店铺不同,大部分是露天的,使用范围有限,不好出手,所以一直没卖出去,这才一降再降。
听到这个价格,谢云昭也有些动心,道:“现下可方便去看一看?”
见她颇感兴趣的样子,李中人却没有立刻回话,转而道:“还有一点要告知秦娘子,那家染坊与陈家染坊在一条街上。”
其实若是眼前的小娘子没有张家的关系,他是不会多这一句嘴的,甚至一开始就会将这家染坊介绍给她,毕竟他只是个卖房的中人,只用满足客人对房子的诉求便好,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李中人话没有说明,但谢云昭听得明白,有陈家染坊在前,她这生意怕是不好做,要不然这家染坊也不至于关门了。
陈家染坊乃是业界翘楚,在它附近开店和它抢生意,显然是不自量力的行为。
谢云昭一笑,她还偏要试试。
“若是方便的话,还请李中人带我去看看。”
李中人见自己话说到这份上,她神情却没有半点变化,也不知道她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不过若是连这点话都听不懂,那也别提做生意了,做了也不会长远。
反正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日后张家问起来,他也有话说。
当下领着谢云昭去看房。
城东离他们现在的位置不算远,两人便没有乘车,打算走路前去。
夏日的太阳轰轰烈烈,满天满地都是它的威光。
李中人头上淌着汗,见谢云昭额头的碎发也被汗水打湿,便在路边买了两份冰饮子,递给谢云昭一份,两人边走边喝。
那家染坊在长安街的尽头,去的时候路过了陈家染坊。
染坊门口停了几辆马车。
谢云昭往里面看了一眼,只看到靠着柜台正在打盹的伙计,柜台里不见先前那个哑巴管事的踪影。
“翼之哥哥!”
正要收回视线时,一道粉红色的身影从染坊奔出来,伴随着一声喊,径直奔向染坊斜对面的一家药铺。
谢云昭视线下意识跟随过去,与药铺门口的一个少年对上视线。
少年只看了她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看向朝他跑过来的少女。
谢云昭收回目光。
“翼之哥哥,你过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你是来买药的?伯母又病了?那我明日去看看她——”
“多谢陈二娘子,家母只是肠胃有些不适,并无大碍,不必劳烦。”
“翼之哥哥,你也太客气了,伯母对我这么好,我去看她是应该的……”
小姑娘清脆而娇俏的声音在耳边渐渐远去,谢云昭走过一道长长的围墙,又路过几家店铺,才终于到了那家染坊门前。
她抬头看着门上的牌匾:顺安染坊。
四个字上已经蒙了一层灰尘,吊着一截蛛网,蛛网下站着这家染坊的主人。
主人姓吴,李中人叫他吴东家。
吴东家听到李中人介绍谢云昭就是来看房的买主,不由有些惊讶,一是惊讶谢云昭的女子身份,二是惊讶谢云昭的年纪。
“敢问小娘子可是打算开染坊?”吴东家问道。
语气似乎不太赞同。
谢云昭挑眉,点点头:“是。”
吴东家张了张嘴,拧眉片刻,才道:“难道小娘子不知道染行的规矩?”
这话有些耳熟。
谢云昭摇头:“还请吴东家解惑。”
李中人亦好奇侧耳。
吴东家皱眉看着谢云昭:“染行的规矩,女子不可沾手染坊之事,以免冲撞染布缸神,坏了染行的生意。”
他现在是不做染坊的生意了,所以倒没什么顾忌,要不然早要将人轰出去的。
谢云昭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勾唇讽笑了一声,问:“不知这规矩是谁定的?又是缘何而来?”
吴东家愣了愣:“规矩当然是染行定的,至于缘何而来……”
他皱了皱眉:“这个倒没听说。”
不过染行的行老个个都是行业翘楚,能定下这个规矩,定然是有他的道理在的。
“哦。”谢云昭笑了笑:“既然规矩是人定的,那我是不是也能定规矩?我还说他们不该出生呢。”
“女人能不能沾手染坊之事,轮不到他们一群男人做决定,但他们该不该出生,女人却是话语权的,毕竟他们应该都有母亲。”
这话可真是粗俗又刻薄。
吴东家不由吸了口气,要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说出这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
但他竟然还觉得这话说得有些道理。
李中人忍着笑咳嗽两声,多看了谢云昭一眼。
“吴东家这房还卖吗?”谢云昭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吴东家忙道:“卖,当然卖。”
反正他已经准备改行了,这些规矩遵不遵守的,行会又不能把他怎么样,当然是钱更重要。
三人迈步进了屋。
进门便是一间小小的大堂,和陈家染坊的布局差不多,大堂右边有一间茶室,是平日用来待客的,左边是一间杂物间。
三个房间都不宽敞,但若是将三间打通,就可以成为一个铺面,谢云昭一边看一边在脑中布局。
“这边上二楼,秦娘子注意脚下。”
三人踩着咯吱响的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同下面布局一样,却是吴东家平日起居之所。
前后都有窗户,从前面可以看到长街,从后面可以俯瞰整个后院。
后院就是真正的染坊所在,染色工作便在此进行,后院空间很大,散落着各种染色工具,还有几口水井。
谢云昭从窗户看出去,看到整个院子被阳光铺满。
院子东西两边各有一排低矮的厢房,再后面就是几间库房。
整个院子形成一个四方形。
“秦娘子觉得如何?”
看完了整个院子,李中人问谢云昭道。
谢云昭点点头:“确实是个好地方。”
甚至出乎她的意料。
她今日运气很好。
三人都很满意,谢云昭给了定金,只等办理完手续,这间染坊便是她的了。
约好日子,三人各自分开。
这一番事情做完,天色已经不早了。
谢云昭到城门约定处等宋莲。
穿过染坊对面的巷子,再拐两个弯,走出一段,便是东城门。
到了城门口,却见宋莲已经等在那儿了,正坐在黄马的车上。
谢云昭有些惊讶:“黄大叔你怎么还没走?”
她本以为她和宋莲要走路回家了。
黄马笑道:“我将他们先送回去了,又跑了一趟。”
谢云昭神情微怔,沉默了一瞬,才坐上骡车。
看着不断倒退的树影群山,谢云昭忽然道:“我日后也要买一辆马车,黄大叔你来给我赶车行不?我付你工钱。”
黄马以为她在说笑,哈哈笑道:“好啊,我可是赶马车的好手呢,年轻的时候,多少人都愿意坐我的车,说我赶的车又快又稳。”
谢云昭抿着嘴笑,想到什么问:“听说大叔家里养蚕,不知道现在家里可还有剩的蚕茧。”
“有,多得很,今年收成好,价格太便宜,多少没卖掉,干脆拿来织布还好些。”黄马甩着鞭子说道。
“卖些给我行不?”
“行啊。”黄马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谢云昭和宋莲背着一筐蚕茧踏着夜色回到家。
宋兰看着两筐蚕茧:“买这么多蚕茧做什么?家里没有织机,又织不了布。”
谢云昭神秘一笑:“姨母明天就知道了。”
宋兰只好按捺住好奇,转身去了厨房给两人做饭。
宋莲便和谢云昭说起自己今天打听到的消息。
“长灵染行行会行老有三个人,陈大老爷是其一,另外两个是明和染坊的王三爷,还有吕家染坊吕二爷。”
“陈家染坊是陈大老爷主事,他还有两个弟弟,是陈老太爷继室所生,陈家老太爷去世之后分家了,如今一个做着丝绸生意,一个在县衙做书吏。”
宋莲说着停顿一下,凑近谢云昭道:“我还打听到一个消息,听说陈家有个疯子姑奶奶,是陈大老爷的亲妹子,如今住在陈家庄子上的。”
疯子?
“怎么疯的?”
宋莲摇头:“这个不知道,说是突然疯了,陈老太爷以前很宠爱这个女儿,这位姑奶奶疯了之后,陈老太爷就卧病不起,没多久就过世了。”
谢云昭拧眉,突然疯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当初第一次见陈大老爷的画面。
那个哑巴管事,那个莫名其妙的规矩,还有陈大老爷莫名的防备。
这陈家,真是处处都透着古怪。
“你们聊什么呢,吃饭了。”宋兰将两碗鸡蛋炒饭放到桌上。
炒饭的香气钻进鼻子里,谢云昭顿时将陈家的事抛之脑后,美滋滋地享用晚饭。
吃完饭和宋莲练了会儿武,洗了澡舒服地躺下。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吃完了饭,谢云昭先找到了宋竹。
“做扇子框?做这个干什么?”
谢云昭无语:“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做扇子。”
宋竹“哦”了声,挠挠后脑勺:“我没做过,但我可以试试。”
他以前就是卖自己手工做的小玩意儿起家的,虽然家败了,但手艺没败。
谢云昭拍他肩膀:“那就看你的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宋竹拍着胸脯:“放心。”
他对自己的手艺还是很有自信的。
宋竹信心满满地拿着刀上山了。
谢云昭转身进屋取出陶罐,拿了几块槐花饼,又取了一匹绢布出来。
看她进进出出拿东西,桌子上都被摆满,宋兰忍不住问:“这是要做什么?”
谢云昭用砖头搭起火坑,道:“试色。”
几个孩子早就好奇地围上来。
“阿嫣姐姐要开始染色了吗?”顾婉道:“我来帮你。”
谢云昭笑着用手背碰碰她的脸:“好,那你帮我生火。”
顾婉高兴诶了声,蹲下忙活起来。
“我也可以帮忙。”顾元祺连忙举起小手。
顾元瑾没说话,只以期待的眼神示意。
但谢云昭没有给他们分派任务,因为也没什么任务可分派的。
槐花染色其实很简单。
槐花饼丢进陶罐里,让每一粒槐米随着沸腾的水释放自己体内的颜色。
等待染液煮好的空档,谢云昭将绢布按扇面大小裁成几张,放进清水中泡上,保证其充分吸水湿润。
煮好的槐米水用细纱布过滤,得到偏褐色的槐米水,此为头汁。
过滤出来的槐米渣滓,重新加水再煮,再次过滤出来的槐米水,为二汁。
两者混合,便是染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