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山独坐贝壳岛,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大嫂贝英巧去后,她生前的事,一件件反而清晰起来。如今想来,贝英巧的苦命,一大半,倒是他们兄弟造成的。其一,是老大王开山在新婚夜出逃。其二,是一九九七年,他捡了一个孩子回来,还自作主张,给贝英巧当女儿。他以为,替她捡一个孩子,往后嫂子就有了依靠。
谁想到,在这后面,还埋着更苦的命运呢?早知如此,便不该把那小孩儿抱回家来。她就该直接抱了,送到政府去,让他们管去。
那个小孩就在路边放着,刚下过大雪的山里,到处都还是白茫茫的。王平山踩着雪,准备去乡里买一点过年的东西。刚过了枫树坳廊桥,就看到桥头边,放着一碗白饭,饭上铺一个鸡蛋。碗边是几炷香,几张黄表纸。按鹤墟的风俗,这是有人家遇到难事,在“端路头”,盼着过往的孤魂野鬼吃了东西,好放人一马的。
看到这些,王平山心里就存了一点忌惮,脚步也加快了。不想,没走两步,就听到了小孩儿的哭声。王平山心里惊了一下,赶紧往地上吐了口水,喊一声,青天白日,哭什么。
喊完,那哭声不见了。王平山又走了几步,那小小孩儿,就掉到他眼睛里去了。
“断种的!”王平山当时就骂了一句。
那小小孩儿在路边,包着一层薄薄的红毯子,头上也没有一个帽子,只裹着一条黑乎乎的毛巾,小脸已经冻得紫红紫红了。王平山赶紧把小小孩儿抱在怀里,重又走回廊桥去,也顾不得那桥头的忌讳,避着风查看这个小小孩儿。
小孩是一个女孩儿,周身都是浑全的。除脖子上挂着一条银鱼链子,就再也没有别的物件了。这小银鱼链子,就是她父母送给她的,唯一贵重的身外之物了。
小东西一味闭着眼睛哭。王平山把小链子重新塞回她白嫩嫩的脖子里去。王平山想,这家父母也真是的,要丢孩子,也不该丢在这种地方呀。冷冷清清的,吓着孩子,以后就麻烦了。
王平山肚里这么想,左手抱了孩子,拿右手凌空在她脸上划拉着历书上学来的字,替她捉惊惧虫子,说:“咦么!惊狗莫惊孩!咦么!惊狗莫惊孩!”
喊了两声,又把孩儿抱在怀里。那小小孩儿才慢慢平复下来,睡着了。王平山看一眼那碗米饭,也顾不得去乡里买东西了,赶紧深一脚浅一脚,回了丁公村。进了村子,不回家,先去了王拐家,进门就喊:“王拐老婆,救命。”
王拐老婆那会儿正坐月子。被他劈头盖脸喊出来,喂了那小小孩儿一肚子奶,才说:“哎呦,平山哥,你这是又多一个女儿了。以后我就是奶娘了,她出嫁,我要吃猪脚的。”
王平山连说,肯定要的,肯定要的。王平山答应给王拐家一百斤谷子,两边就把喂养的事定了。定了这事,王平山说了自己的打算,“倒也不是给我自己。”
王拐走路总是一拐一拐,脑子却好使,马上说:“给你嫂子,正正好。她屋里就热闹了,以后也有个依靠。”
“正是这个理。”王平山点头。
“没事,我们家的刚好奶水够,多了也吃不完。你就让嫂子过来拿吧。”王拐还提醒说,“等满月了,还要摆酒,以后也有个说法。”
王拐的意思是,满月了,请大家吃个酒,这孩儿就算是在大家的见证下,正式成了王开山的后面人了。有了名分,再去办手续,以后村子里分田分地,也有她一份。王平山感激地看着王拐,觉得他这个人真不错,想得周到。
“那几个人那里,你也要走走。我看,你嫂子带着小孩,开路的事,最好就不要再摊派了。”王拐送他出门,又扯扯他衣袖。
王拐说的那几个人,是村里主事的。眼下村里正商量着开公路,大家抓了阄、分了路段,按了手印保证完成任务的。
贝英巧是修路的积极分子。别人都还在犹豫,还在想着法儿把自己名下的活尽可能减掉时,贝英巧已第一个站出来,按了手印。她又第一个去抓阄,结果抓了个下下阄,分到了整个路段里最难的牛角湾段。
大家抓了阄,各自看看,比比贝英巧,都觉得自己捡了便宜,便皆大欢喜。还是王拐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王拐说:“我看,英巧一个女人家,这样的路,是修不完的。到时候大家都修好了,就这一段不通,还是通不了车。大家都是一个太公传下来的,我看,就每家贴她一个工吧。”
王拐这么说,就有人应和说:“多贴一个工,没什么关系的。种田人的力气,花了就花了。”
大家这么说定了,每户都帮衬着贝英巧干一天。但现在贝英巧如果领养一个孩子,开路的事,就要吃力多了。
王平山听了王拐扯袖子的话,一想也在理。回到家,把孩子交给贝英巧后,就拿了东西,挨个走了村里几个主事的人。他在每家每户都坐了坐,都喝了三杯浓茶,一共喝了十五杯,出来就感觉到精神了。圆月在天,虫鸣在耳。家里添人,奶也解决了,路段的事也谈好了,只觉得样样事情都顺心顺意。三步两步,就到了家,先看了小小孩儿,再跟嫂子和老婆说走动的结果。
“都答应了。嫂子那段路,由大家公摊。等每家每户完成后,再组织一次集体劳动,把它挖通。村里那边,由王顺标去说。”王平山说。
听到王平山这么说,一家人都松了口气。沈秀珍还笑着对贝英巧说:“大嫂,这下好了。以后我们又多吃一只猪脚了。”
他们想起来,小小孩儿还没名字呢。一家人里,还数贝英巧识字最多,就让贝英巧来取名,贝英巧想来想去,说:“现在香菇最值钱,我看,就叫海菇好了。”
“海菇?”王平山重复了一下。觉得蛮有意思,香菇不一直长在山上么,就是搭香菇棚,做袋料香菇,也还是新鲜事呢。现在这朵小小香菇,已经长海里了?
不过想想,女儿叫海香,儿子叫海邦,这个小家伙叫海菇,正是同字头,是兄妹呢。沈秀珍也觉得海菇这名字好。
“海香,海邦,海菇,好,好!”沈秀珍说。
“都是海。海里好啊,有海的地方都是大地方,我们再用力开公路,他们以后都去大地方,不要在山头待了。”贝英巧说。
既说到香菇,沈秀珍就说起来,新起的菇棚挡着贝桥婶的晒谷场了。白天,贝桥婶还黑着脸,来说了一通。两家人本来就不怎么对付,现在平山起了新菇棚,贝桥婶就更有理由说了。
王平山自去年做了一千袋香菇,香菇出得多,卖得也好,赚了一点钱。今年,又搭了一个菇棚,再做了两千袋。菇棚搭了,棚里的香菇架子也搭好了,就等着袋菇上架了。不想贝桥婶却上门来,说了一通。
王平山听沈秀珍这么说,不乐意了,说:“我搭我的棚,又没用她的地,怎么就妨碍她了?再说,晒谷的事,她家门口不还有一大片地嘛,往年也没见她拿这里晒。”
话是这么说,但一家人都知道,贝桥婶是什么意思。过去,两家人为争田里的水,打了一架。贝桥婶家的,被王平山他爸打断了一条腿,官司打到县里,判了王平山他爸一年,又赔了钱,两家人才在乡里调解下重新说话。再后来,王平山他爸到山里偷柴,被贝桥婶告了一状,罚了一头猪,还当着全村检讨。两家的仇怨,就这样越结越深。贝桥婶在这时候说起菇棚,摆明了就是要挑起事情。
“嘿,我搭都搭了,搭在自己家,她能怎么样?”王平山想起这些事,就有点意难平。一家人想想也是,在自己家的地上搭棚子,挡了太阳,这事不能怪棚子吧?要怪,只能怪太阳去。
话虽这么说,但王平山知道,贝桥婶在这时候故意挑起事情,不是没有来由的。一来,这两年,他王平山做香菇赚了钱,惹人眼红了。二来,去年贝桥婶的两个儿子,大雨小雨,在外面跑生意,赚到钱了。
钱把人的腰杆子撑硬了。过去大雨小雨碰着王平山,多少也会打声招呼,现在碰到,都是故意侧着脸的。
王平山碰到几次,就知道,人家要和他再较一较劲儿了。
“海邦啊,海邦哪里去了?”王平山想到要和人较劲,就想到了王海邦。他朝楼上喊了两声,海邦没有应声。沈秀珍说一早王多杰来找他,就跟着出去了。
王平山脸拉下来,说:“一天天的,在外面跑,以后叫他在家里看着妹妹。”
到了午饭时间,王海邦才拎着一块冰从外面回来。冰里冻着一条鱼,王海邦很稀奇,一进大门,就直喊今天运气好,抓了一条鱼。
王平山不声不响过去,劈手就是一巴掌,直骂:“十五岁了,还一天天,好歹都不知道。”
这一声骂,直把王海邦骂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冰也啪啦一声摔在地上,裂成两半。他实在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好端端的,要又打又骂。好在贝英巧赶紧拉住了王平山。
沈秀珍也来解围,说:“海邦,你去你大娘那里看,有一个妹妹。”
王海邦往贝英巧屋里钻去,贝英巧又朝王平山说了话:“有话好好说,吓着他。”
王平山这时也消了气,想想不该莫名其妙,朝着小孩动手,就跟着进了屋,站在王海邦身后,说:“以后,少跟大雨家的来往。你妹妹还小,接下去还要开公路,家里要帮忙。”
王海邦不吭声。王平山急了,问:“你听到没有?”
贝英巧说:“海邦,大娘以后要去帮忙开公路了。开了公路,你们去读书就可以坐车。以后去杭州,坐车,一天就到了。你帮着看小妹妹,好不好?”
王海邦这才吭了声,问小妹妹从哪里来。贝英巧说,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时候电视里放戏,都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们都在别人家的电视里看到过的。王海邦听到这么说,就说以后他做完作业,都陪妹妹玩了。
好不容易把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平静下去。王海邦才和王平山、沈秀珍坐在一张桌子旁吃中饭。吃了一半,王海邦说:“我知道,我们家和王多杰他们家有仇。”
王平山愣了一下,王海邦又说:“爸爸,我们要报仇了吗?”
“少说话。”王平山说。总得来说,在两家的较量中,还是贝桥婶家更吃亏一些。毕竟,他老爸,可是直接打掉了人家一条腿,硬生生把一个壮劳力,打成了残疾人。
因此,报仇之说谈不上。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防止人家找上门来报仇。王平山在心里盘算,自己这边,王开山跑了,从爷爷起就没有兄弟,也就没什么亲近的叔伯。沈秀珍来得远,他兄弟那边指望不上。贝桥婶那边,大雨小雨两兄弟,再加上上一辈的叔伯,算起来,得有五六伙。两相比较,真要较量,还真是棘手的事情。
心里有了事情,一顿饭就吃得没滋没味。放下碗筷,王平山就说:“你现在放寒假,下午和我一起去贝桥。”
“去贝桥干什么?”王海邦说。
“去看看你大伯。英洪舅舅那里,你大娘抱了女儿,也该告诉他一声。”王平山说。
“什么大伯呀?”王海邦问。
“贝桥有个贝石花,是我的结拜兄弟。以前来过我们家的,你还小不知道。现在长大了,带你去认认门。”王平山说,“我们家过两年盖新房,也要请他来做石头的。”
下午,王平山带着王海邦,重又踏着雪,穿过村子。逢着人,王平山就站住,对人说:“去贝桥啊,看看他大伯和舅舅,有点事情。”
有不清楚他和贝石花关系的,他又补一句,“我的结拜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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