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的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前的沥青。
阿正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那是他精心维持的温和面具即将碎裂的征兆。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力,在陈纤歌那几句轻飘飘的话语面前,如同沙滩上用手指画出的城堡,被一个无聊的浪头轻易抹平。
恐慌和猜疑,如同无形的孢子,在每一个病人的心肺间繁殖。他们看彼此的眼神,都像是看着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观众?”阿正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挪开,重新聚焦在陈纤歌身上,“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陈纤歌没有回答他,只是环顾四周。
他看到了“小红”蜷缩在地上,不再打滚,而是用指甲死命地抠着草皮,仿佛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他看到了“话匣子”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张曾能对梧桐树发表长篇大论的嘴,此刻被恐惧的胶水封死。他看到了那个撞墙的瘦小男人,正抱着头,用一种看深渊的眼神,看着曾经一起玩游戏的“伙伴”。
真可怜。
也真无聊。
陈纤歌忽然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与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脆响。
“没意思。”他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按下了暂停键,让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他身上。
“游戏,结束了。”他宣布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该吃午饭了”。
阿正一愣,下意识地问:“结束?谁赢了?”
“没有赢家。”陈纤歌的死鱼眼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阿正那张写满不甘与困惑的脸上,“因为从一开始,这个问题就错了。”
“谁是疯子?”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引发了所有混乱的问题,然后,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你们都不是。”
这句话,像一道赦免令,让所有紧绷的神经都为之一松。病人们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这个刚刚还把他们拖入猜疑地狱的“魔鬼”。
“或者说,”陈纤歌换了个更精准的说法,“你们都是。”
他踱着步,像一个巡视自己王国的君主,那身洗得发白的病号服,在他身上竟有几分哲学家的长袍意味。
“你,”他指了指“小红”,“你觉得在地上画五角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当你沉浸其中时,整个世界就是一块巨大的画板,而你,是唯一的艺术家。这有什么不对?”
“你,”他的手指又转向了“话匣子”,“你认为松果的纹路里藏着世界和平的终极密码,当你对着一棵树演讲时,那棵树就是你的知音,是宇宙的中心。这有什么不对?”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撞墙的瘦小男人身上。
“你觉得用头撞墙能让你感到安全,那富有节奏的钝痛,是你对抗内心虚无的唯一方式。在那个瞬间,那堵墙,就是你的圣坛。这,又有什么不对?”
后花园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陈纤歌摊开手,那双死鱼眼第一次变得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映照出每个人灵魂深处的孤独。
“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里唯一的神。你们的世界围绕着你们转,我的世界围绕着我转。你们哭,你们笑,你们愤怒,你们痴迷,那都是你们神国里最真实的法则,是你们作为‘神’的权柄。为什么要用别人的规则,来审判自己的世界?为什么要放下神的身份,去玩一场‘谁是伪信徒’的无聊游戏?”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是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荒诞,却又无比温柔的逻辑。他们是病人,他们是疯子,这是他们被送进这里后,被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不断重复、不断加固的认知。
可现在,有个人告诉他们。
你们不是疯子,你们只是……神。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孤独的神。
阿正怔怔地看着陈纤歌,他感觉自己赖以生存的某种东西,被彻底击碎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是理智的,他用自己的“正常”去俯视、去掌控这群真正的疯子,并从中获得优越感和满足感。
我是神?
可陈纤歌的这番“疯话”,却让他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或许,自己才是那个最可悲的。因为他没有自己的“神国”,他只是一个寄生在别人世界里的,无聊的“正常人”。
陈纤歌没有再看他,他抬起头,再一次望向二楼的窗户,那里的窗帘缝隙,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他扯了扯嘴角,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风送上去。
“所以,都别玩了。也别看了。”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该画五角星的继续画,该研究松果的继续研究。别一天到晚老盯着别人,也别老盯着我。”
“我要回去玩我的《脑洞》了,”他转身,挥了挥手,像赶走一群苍蝇,“那个,比你们好玩多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朝住院部大楼走去。
他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那份寂静被打破了。
“小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看了一眼天空的太阳,似乎在计算角度,然后换了个地方,继续她那未完成的五角星打滚事业。
“话匣子”清了清嗓子,走到梧桐树下,用一种全新的、更加虔诚的目光看着树上的松果,仿佛在瞻仰神迹,然后继续他中断的演讲。
那个瘦小的男人,也默默地走回墙边,但这一次,他没有撞墙,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墙面,脸上露出了安详的表情。
病人们,如同被解除了魔咒,纷纷散开,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小世界。
只有阿正,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像一座被遗弃的雕像。后花园里重新恢复了“热闹”,但这热闹,与他再无关系。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被这个“疯人院”,彻底排斥在外。
与此同时,二楼的院长办公室里。
周静目瞪口呆地看着监控屏幕里发生的一切,她感觉自己的认知在短短十分钟内,被反复地颠覆和重塑。
“他……他居然……把所有人都说服了?”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做梦。
李主任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纤歌的背影消失在监控死角。他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慢地擦拭着。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此刻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忌惮,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疲惫。
“说服?”李主任重新戴上眼镜,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小周,他不是在说服那些病人。”
周静不解地看向他。
“他是在说给我听。”李主任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那群“自得其乐”的病人们,缓缓说道,“他在告诉我,别再用观察者的姿态,把他当成一个精神样本来研究。也别再试图用你我的‘正常’,去定义他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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