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朔风起咸阳 > 十三、一招险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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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廷议,甘茂便将铁沐身死的噩耗,沉甸甸地抛在了朝堂之上。嬴荡龙颜骤变,厉声追问凶手。甘茂只垂首禀道:“臣实不知何人所为,只知……”

遂将那惨烈经过,细细道来:

话说杜邮亭外一别,甘茂便遣两名心腹家兵,一路护送铁沐离秦。一行人自咸阳东出,经骊山、过函谷,一路倒也平安。待踏入韩境,刚越过宜阳地界,正行于山道僻静处,斜刺里骤然杀出一彪人马!个个黑衣蒙面,刀斧森然,直扑铁沐而来!那两家兵虽奋勇抵挡,奈何寡不敌众,只得护着铁沐,拼命向秦境方向奔逃。眼看边境在望,一支冷箭,裹着凄厉破空之声,自后方密林疾射而出,“噗嗤”一声,竟正中铁沐后脑!可怜一代名匠,连哼都未及哼一声,头颅炸裂,红白之物四溅,当场毙命于荒径!

“如今铁沐尸骸何在?”嬴荡压着雷霆之怒。

“据家兵回报,尸身……尚遗在韩境之内,具体所在,已难确查。”甘茂语带悲愤。

“混账!”嬴荡拍案而起,声震殿宇,“传寡人令:着公子嬴壮,即刻点齐禁军一千,开赴韩境!沿途追索,务必将铁沐尸身夺回!验明正身,从重究办!”

此令杀气腾腾!樗里疾眼里精光一闪,心头警铃大作:只为夺一具尸骸,竟动用精锐禁军千人之众?此等阵仗,绝非寻尸这般简单!

他当即踏前一步,拱手抗辩:“王上息怒!铁沐尸身既在韩境,只需遣一干练使节,持国书与韩廷交涉索还,名正言顺,何须轻动兵戈,授人以柄?”

嬴荡怒目圆睁:“人死在韩国地界,凶手非韩王莫属!事已至此,还讲甚虚礼客套?”

甘茂紧跟着出列,言辞恳切中暗藏锋芒:“铁沐乃天下名匠,甫离秦境便遭毒手!若我大秦无所作为,天下诸侯将如何看我?秦国威严何存?!”他目光倏地转向樗里疾,语锋如刀:“莫非……严君觉得,铁沐之死,不该彻查?抑或……其中另有隐情,不便深究?”

这话诛心!

樗里疾心头雪亮,甘茂这是要将祸水往自己身上引。若再阻拦,这口“阻挠追凶、包庇韩王”的黑锅,怕是要扣实了。

“不必再议!嬴壮即刻点兵出发!”嬴荡大手一挥,不容置喙。

嬴壮率千名京师宿卫精锐,气势汹汹开赴秦韩边境。

消息传入新郑,韩国朝堂登时如沸水炸锅!韩王仓惶急召集群臣,问遍满殿文武,竟无一人知晓铁沐之死是何人所为。韩仓急得在殿内团团转,面如土色,直如大祸临头。

相国公仲侈看得分明,出班奏道:“王上!秦国此举,名为夺尸,实为寻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万不可让其得逞,否则后患无穷!”

然韩弱秦强,韩王韩仓终究不敢硬碰。

几番踌躇,韩仓也只得硬着头皮派出千余士卒,前往边境阻截秦军,临行前再三严令:无王命,绝不可先行动武!

有趣的是,嬴荡给嬴壮的密令,竟与韩王如出一辙:只可恫吓试探,不可轻启战端!

双方皆心知肚明,刀兵相见易,难的是抢占道义高地,免遭列国口诛笔伐。

在两国交界的空旷野地上,一场旷古未闻的“对峙”上演了。

一连数日,两军隔着一道浅浅的界沟,壁垒分明。每日清晨,必是隔空对骂开场。秦军士卒操着关中俚语,韩兵则用中原官话夹杂方言,互揭祖宗八代,污言秽语响彻云霄。

骂到口干舌燥,日头近午,双方便如同约定好一般,收起唾沫星子,开始“肉搏”——自然不是真刀真枪的厮杀,而是各自放下兵器,赤手空拳涌上前去,在界沟两侧推推搡搡!

但见千余名精壮汉子,如两股浑浊的潮水,在界沟边缘汹涌碰撞。你推我胸膛,我搡你肩膀;你揪我衣襟,我绊你腿脚。力气大的秦卒,常将瘦小的韩兵推得踉跄后退,跌入己方阵中,引来一阵哄笑;也有悍勇的韩卒,仗着灵活,矮身钻进秦军阵里,东突西撞,惹得秦阵一阵骚乱。双方士卒呼喝叫骂,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场面混乱不堪,活脱脱两群市井泼皮在争抢地盘,哪里还有半分王师威严?旁观者见了,只怕要忍俊不禁,又觉荒唐透顶。

这般“文斗”持续多日,双方竟似形成某种古怪的“默契”,虽日日“交手”,却始终无人真正受伤。

这一日午后,双方又如常推搡正酣,忽地,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挟着风声,竟从韩军阵型后方凌空飞来,不偏不倚,“砰砰”几声,狠狠砸在几名前排秦卒的额头、肩胛之上!

“哎哟!”“直娘贼!”

秦卒猝不及防,登时头破血流,惨呼连连。

秦军上下,瞬间懵了!

无数双眼睛惊愕地望向对面:韩人……竟如此不讲规矩?说好的“肉搏”呢?

韩军阵中也一片哗然,前排士卒面面相觑,回头张望,皆是一脸茫然:谁?谁他娘的在背后下黑手?!

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错愕间隙,被砸得头破血流的秦卒已然暴怒!不知谁嘶吼一声:“韩狗使诈!兄弟们,砸回去!”

这一声如同号令!憋屈了数日的秦军士卒,哪还管甚禁令?纷纷弯腰捡起地上碎石土块,铆足了力气,朝着对面韩军劈头盖脸地猛砸过去!一时间,石如雨下,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哎呦!”

“我的眼睛!”

韩军前排士卒猝不及防,被砸得抱头鼠窜,阵型大乱。更有倒霉者被砸中面门,顿时鼻血长流,眼冒金星。

混乱中,嬴壮看准时机,振臂高呼:“韩军动用凶器,欺我太甚!兄弟们,冲过去,夺回铁大师尸身!”

被怒火点燃的秦军,如同决堤洪水,怒吼着冲过那道象征性的界沟,直扑韩军!韩军本就阵脚大乱,又碍于“不得先动刀兵”的王命,面对如狼似虎冲来的秦军,竟不敢拔刀相抗,只能狼狈后撤。秦军趁势长驱直入,在预定区域一番搜寻,竟真将铁沐那具已开始腐败的尸身抢了回来!

嬴壮凯旋,将此番“智取”尸身的经过绘声绘色禀报嬴荡。

嬴荡听罢,抚掌大笑:“哈哈哈!好!好一个‘借石生事’!此等阴损刁钻的法子,亏你想得出来!”

嬴壮一脸得意,躬身道:“臣弟自幼随王兄熟读兵书,这等借力打力、移花接木的小计,不过是信手拈来罢了。”

原来,正是他暗中收买当地泼皮无赖,绕至韩军后方施放冷石,成功点燃了这场“石头大战”。

消息传回新郑,韩王仓气得七窍生烟,立遣使臣快马入秦,至咸阳宫抗议!同时,韩仓更派出大批使者,星夜兼程奔赴列国,痛陈秦军“悍然越境,行同盗匪”的暴行,希冀博取诸侯同情,共讨强秦。

嬴荡对此嗤之以鼻。

大争之世,列国间龃龉摩擦如同家常便饭。此番秦韩之争,说到底不过是一场闹剧。韩王大张旗鼓四处哭诉,在嬴荡眼中,不过是那等“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伎俩,妄图博取些虚妄的同情罢了。他挥挥手,便将那喋喋不休的韩使打发走了事。

支走韩使,嬴荡即刻召集群臣再议。

当着满朝文武,他沉声问道:“铁沐死因,可已验明?”

太医令李西战战兢兢出列:“启禀王上,经太医院反复勘验,铁沐确系箭伤致死。然此箭伤,非同寻常!”

“哦?有何非同寻常?速速道来,休要啰嗦!”嬴壮不耐地催促。

“诺!”李西连忙道,“此箭创口极大,足有两寸见方!入颅之深,竟逾五寸!更可怖者,创口边缘皮肉翻卷,呈锯齿撕裂之状,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嬴荡眼中寒光一闪,接口道:“寡人所料不差。此箭头,必是三棱倒钩之形!锋锐无匹,专为破甲裂骨。一旦射入人体,倒钩深陷,极难拔出。若强行取出,必致创口二次崩裂,伤上加伤!歹毒之极!”

“王兄明鉴万里!”嬴壮立刻奉上恭维。

甘茂不通武艺,对兵器所知有限,茫然问道:“此……此乃何种箭矢?”

“韩箭!”嬴壮斩钉截铁,声音响彻大殿,“且非寻常韩箭!此等三棱倒钩箭,打造工艺繁复,耗资甚巨,韩国军中,唯有拱卫新郑王都、号称‘天下第一善守’的禁军精锐——击刹兵,方有资格配用!”

“嘶……”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嘭!”甘茂猛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声泪俱下:“王上!铁沐乃臣之世伯,遭此毒手,显系韩王蓄意挑衅,辱我大秦!请王上为臣做主!为惨死的世伯讨还血债!”

甘茂知道,火候已到,是时候再添一把干柴了。

甘茂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前几日秦王在寝宫中的问话——那看似不经意间提及的“周王畿朱樱”。当时他心中便隐隐一动,回府后与孙儿甘罗密谈,甘罗更是目光如炬,一语点破:此乃王上东出函谷、问鼎中原之兆!

甘罗剖析道:秦国立国四百余载,因地处西陲,文教未兴,向为关东诸侯视为蛮夷虎狼。历代先王,自穆公、献公至孝公,无不思雪此耻。便是先王惠文王嬴驷在位时,相国张仪亦曾力主兵发王畿!只因当时司马错、樗里疾等重臣极力反对,方才作罢。

如今秦王正当盛年,雄才大略,岂会只为赏花观景而问王畿?

今日天子,早已是冢中枯骨,名存实亡!

秦王所图者,必是那九鼎神器!

经此点拨,甘茂如醍醐灌顶!数月来种种异象——铁沐铸鼎、咸阳扛鼎、秦王问樱……瞬间串联成一条清晰的脉络!一股混杂着巨大风险与无边诱惑的刺激感,如同最烈的凤酒,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血脉贲张,几近疯狂!

“若王上果真要东出……何人堪为挂帅?”甘茂曾如此问。

“当仁不让!”甘罗斩钉截铁。

如今,甘罗的预言正一步步化为现实!

只见嬴壮怒发冲冠,戟指东方,厉声咆哮:“欺人太甚!韩国辱我太甚!此仇不报,我大秦威严何存?臣弟请命,荡平新郑,犁庭扫穴,以儆效尤!”

“荡平韩国!以绝后患!”公子嬴奭等人附和道。

“好!”嬴荡霍然起身,声如洪钟,一锤定音,“寡人心意已决,不日兴师伐韩!然则——”他目光扫过群臣,“首战之地,当取何处?”

甘茂心中狂喜,面上却沉静如水,立刻命人将一幅巨大的九州堪舆图在大殿中央铺开。他趋步上前,枯瘦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戳在图上一点:“宜阳!”

“宜阳?”嬴荡不解。

甘茂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宜阳,乃韩国西陲门户,膏腴之地,富甲一方!更兼有闻名天下的宜阳铁山,韩国半数的军械铁料皆出于此!若夺宜阳,无异于断韩一臂,其财税立减泰半,从此再难打造精良军械!再者,”他手指沿着地图滑动,“宜阳控扼崤函古道咽喉,地处中原腹心。若为我所有,则韩国疆土将被拦腰斩断,一分为三,首尾不能相顾,其战略扩张之路彻底断绝!而我大秦东出之路,自此豁然开朗,再无阻碍!”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看向嬴荡:“得宜阳一城,胜得韩之半壁江山!此战若捷,于韩国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

“妙极!”嬴荡拊掌大笑,龙颜大悦。

“王上圣明!天佑大秦!”群臣山呼。

一个凶险万分却又激动人心的宏大计划,就此落定。

嬴荡豪情万丈,环视群臣:“帅印在此!何人愿为寡人执此伐韩首功?”

“臣弟不才,愿为王兄分忧!为国死战!”嬴壮昂首挺胸,朗声请命。他虽年轻,未经大战,却素以知兵自诩,常与宗室子弟推演兵法,自视甚高。此刻自荐,殿内一时竟无人敢与其争锋。

嬴荡目光扫过众人,正待宣布,不料甘茂却再次出列,躬身道:“公子壮神勇盖世,举国皆知。然,公子身负拱卫宫禁、守护王驾之重责,此乃社稷根本,不容半分闪失!”

此言一出,朝堂霎时一静,旋即有不少大臣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你……”嬴壮愕然,万没想到,自扛鼎大会以来一直与他默契的甘茂,竟在此关键时刻横插一杠,反对他挂帅!他面皮涨红,怒视甘茂。

甘茂不慌不忙,朝嬴壮深深一揖,言辞恳切:“公子身系国本,所担之责重于泰山!区区伐韩小役,岂非杀鸡而用牛刀?他日我大秦铁骑东出函谷,扫荡六合,必有更广阔疆场、更惨烈血战,需仰仗公子神威!”

这话捧得极高,堵得嬴壮哑口无言。若再强争,倒显得他贪功冒进、不识大体了。

嬴壮憋了半天,也只从牙缝里挤出个“呃”字,悻悻然退下。

嬴壮既去,帅印谁属?

满朝文武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那位一直闭目养神、仿佛置身事外的老将——樗里疾。

樗里疾依旧银眉低垂,枯手拢在袖中,一副“功成不必在我”的淡然模样,仿佛殿内风云激荡,皆与他无关。

然则,一位素来亲近宗室的老臣嬴阔已然出列,高声奏道:“王上!若论运筹帷幄之韬略,陷阵摧锋之武勇,普天之下、大秦境内,舍严君其谁?!”

“臣等附议!”

“舍严君其谁!”

群臣立刻山呼响应,声浪如潮。

嬴荡目光如炬,落在樗里疾身上:“王叔……意下如何?”

樗里疾这才缓缓抬起眼皮,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古井无波,淡淡反问道:“王上以为……老夫合适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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