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铁锈味,仿佛那丢失的运河图纸上沾染的血迹尚未干透。御书房内,低气压几乎凝结成冰。宇文邕面色铁青,握着奏报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在、在哪里丢的?”他的声音低沉,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
下方跪伏的官员抖如筛糠,牙齿都在打颤:“回……回陛下……马、马家村……”
“马家村……”宇文邕唇齿间碾磨着这三个字,眼神骤然变得比寒冬的冰川更冷冽,“那就……”他微微抬起下颌,声音不带一丝起伏,却字字诛心,“杀了吧。”
轻飘飘三个字,却像无形的重锤砸在官员的心上。官员猛地抬头,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瞬间熄灭,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白。“陛下!陛下开恩啊!”他绝望地叩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马家村……马家村历来都是运河补给的重要驿站,位置关键,若……若屠戮殆尽,恐影响漕运周转……”
“那又如何?”宇文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震得整个御书房嗡嗡作响。他猛地一拍御案,沉重的紫檀木案几似乎都颤抖了一下。“补给没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可以再迁!运河图纸,国之命脉,竟在你等眼皮底下遗失!实属该杀!”他眼中戾气翻涌,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传旨!三日内,图纸不重现于朕的眼前,马家村上下,无论老幼妇孺,一个不留!夷为平地!”
沉重的窒息感笼罩着整个空间。
恰在此时,殿门外传来环佩叮当,伴随着一股清雅又极具压迫感的香气。珠帘轻挑,一道雍容华贵的身影款步而入。
“臣妾参见皇上。”
皇后谢婉婉来了。她身着一袭正红色金凤衔珠宫装,云鬓高耸,步摇轻颤,每一根发丝都梳理得一丝不苟。她的容貌无疑是倾国倾城的,肌肤胜雪,在宫灯的映照下泛着细腻的光泽。一双凤目顾盼生辉,眼波流转间似乎蕴藏着无限风情,然而那眼底深处,却沉淀着对权势毫不掩饰的渴望与精明的算计。她是先太子未过门的妻子,却在先太子薨逝后,以惊人的手段和美貌,成为了新帝宇文邕的皇后。对她而言,嫁的是谁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位置——凤临天下的位置。
她优雅地行礼,目光扫过地上抖成一团的官员和盛怒中的皇帝,红唇微启,声音如珠落玉盘,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妩媚:“陛下息怒。运河图纸事关重大,臣妾兄长谢衍,素来机敏干练,且对江南水道颇为熟悉。若陛下允准,臣妾愿请旨,令其即刻下江南,彻查图纸下落……”
宇文邕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钉在谢婉婉的脸上。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洞悉一切的笑意,打断了她的话:“皇后有心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图纸是在江南丢的,江南……富甲天下,鱼米之乡,确实是个好地方。谢衍想去江南?呵……”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让谢婉婉脸上的完美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宇文邕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不必劳烦国舅了!”他断然道,“图纸既在江南遗失,朕亲自去取!”他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倒要看看,是谁的手,敢伸向朕的江山命脉!”
他目光再次扫过案上关于马家村的奏报,杀意更浓:“传旨下去,行程照旧准备。另,给马家村的最后时限,从朕离京那一刻起算!”这便是铁了心要屠村,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不留。马家村……那是吕昭在漕运线上经营多年的亲信之地,是他在江南的重要根基之一。宇文邕此举,既是泄愤,更是对吕昭这个扎根江南的巨擘,一次冷酷无情的敲打与警告。
消息如同带着血腥气的寒潮,瞬间掠过宫墙,席卷了整个京城,也必然会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千里之外的江南。
江南,运河畔。
吕昭独立船头,运河上潮湿的风带着水腥味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他已奔波多日,追查图纸下落却如同大海捞针。此刻,京城的消息传来,“带血的图纸”、“马家村”、“屠村”、“圣驾亲临江南”……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和痛楚。马家村!那里不仅有他多年的心血部署,更有信赖他、依靠他的无辜百姓!宇文邕的手段……太过酷烈!这已不仅仅是寻找图纸,更像是一场血腥的清洗,一场新皇对潜在威胁的雷霆铲除!图纸丢失是真是假?会不会本身就是新皇铲除异己、特别是针对他吕家这个江南首富的借口。
吕家盘踞江南百年,富可敌国,树大根深。新皇登基,根基未稳,想要彻底掌控江南,吕家这块最大的绊脚石,首当其冲!图纸丢失只是一个引爆点,一场席卷江南的可怕风暴正在酝酿。那些江南的世家、豪商巨贾们,在新皇的铁腕和屠刀的威慑下,会做出何等疯狂的自保或倾轧之举?
岸上,一座临河的奢华酒楼里,丝竹管弦之声隐约传来。那是江南最大的丝绸商柳家在宴请新到的河道监察官员。柳家当家人柳如萱,一身华服,明艳照人,正巧笑倩兮地周旋于官员之间。她野心勃勃,手段圆滑,柳家正是靠着这般钻营,迅速成为了新任官员的“座上宾”。
柳如萱的目光,不时越过窗棂,投向运河上那抹挺拔孤寂的身影——吕昭。她的眼中燃烧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她倾慕吕昭的才华、地位,更渴望成为吕家真正的女主人。她甚至曾放下姿态,对吕昭暗示:她不在乎名分,愿意以平妻之礼,与他的原配萧清清共侍一夫。在她看来,以柳家的财富和她本人的手腕美貌,这已是天大的恩惠和牺牲。
然而,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吕昭的目光从未真正为她停留过。他的心,早已被那个温婉坚韧、与他患难与共的萧清清占据得满满当当。柳如萱的痴缠和野心,在他眼中,不过是令人厌烦的负担和无谓的麻烦。此刻,他心中只有沉重的忧虑和对萧清清安危的牵挂。
“新皇亲临江南……屠戮马家村……”吕昭望着沉沉的运河水面,水波荡漾,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深藏的焦虑。“图纸……异己……吕家……”这几个词在他脑中反复盘旋。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他。宇文邕的屠刀已经举起,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河风灌入肺腑。自保!吕家必须立刻收缩力量,保存元气!他不能再执着于寻找那可能根本找不到,或者找到了也未必能改变结局的图纸。当务之急,是应对即将到来的、足以让江南改天换地的可怕风暴。如何在暴君的眼皮底下,在世家倾轧的漩涡中,保全吕家根基,保护至亲之人?这沉重的命题,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江南的天空,布满了令人不安的血色阴云。
不同于吕昭在江南漩涡中的辗转反侧、运筹自保,萧清清被困于深深的庭院之中,日子平静得近乎凝滞,只剩下绣架上的花鸟和窗外四角的天空。百无聊赖间,她正对着窗外出神。“小姐!小姐!”贴身丫鬟小葵略带惊喜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吕少爷来了!就在院门口!”
萧清清(林夏)的心猛地一跳,黯淡的眼眸瞬间被点亮,如同沉寂的寒潭投入了星子。她已有半月未曾见过他!思念如同藤蔓,早已悄悄缠绕心房。她几乎是立刻起身,裙裾带起一阵微风,快步迎了出去。
然而,当她真正看到站在庭院月门下的那个身影时,满腔的喜悦瞬间化作了细密的、针扎般的疼惜。
吕昭就站在那里,一身风尘仆仆的锦袍也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削了,肩膀的线条在衣衫下显得有些嶙峋。最刺眼的是他那双眼睛,往日如寒星般清亮锐利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底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焦虑、沉重,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那是一种被无形的巨石压垮了脊梁,却又不得不强撑着的脆弱。
“昭哥哥,你……”萧清清的声音哽住了,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只剩下满眼的心疼。她甚至不需要问发生了什么。他这副模样,这副仿佛灵魂都被风暴撕扯过的模样,足以说明一切。他此行,绝非简单探望。
吕昭没有说话,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穿透了所有伪装,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对于此刻的吕昭而言,这偌大的江南,繁华似锦也好,刀光剑影也罢,都抵不过这庭院深处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抵不过眼前这个人。萧清清,他的清清,是他沉浮于权力与阴谋的惊涛骇浪中,唯一能触碰到的、温暖的、坚实的陆地,是他漂泊灵魂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归宿。
他看见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和了然,那目光如同一泓清泉,无声地流入他焦灼干裂的心田。连日来的压力、算计、对血腥手段的愤怒、对家族命运的忧虑、对无辜者的愧疚……所有沉重得让他窒息的担子,在她清明的注视下,似乎……稍稍卸下了一点点。
他不是来寻求解决办法的,此刻的他,疲惫得暂时无力思考那复杂的棋局。他只是本能地、迫切地需要来到这里,需要看到这张能让他心安的面容,需要呼吸这片有她在的空气。仿佛只有在这里,在这不需要任何伪装的地方,他那颗被现实冰封的心,才能感受到一丝活着的温度,才能汲取到一丝继续支撑下去的力量。
萧清清读懂了那份无言的重压和疲惫。她脸上的无奈褪去,化作一种沉静的温柔。她没有追问,没有催促,只是轻轻上前一步,伸出手,温柔地、带着抚慰力量地,拂过他紧锁的眉头和布满血丝的眼角。她的指尖微凉,却奇异地熨帖了他滚烫的焦躁。
“累了,就歇会儿。”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这里……有我。”
林夏(萧清清)心中轻叹,看着他这副模样,她甚至感到一丝窒息般的心痛。但她深知,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他能在这里,能在她面前展露这份脆弱,便是对她最大的信任,也是他最深切的爱。她只需做他的港湾,哪怕只是片刻。
吕昭闭了闭眼,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凉和温柔,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他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上,沉重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所有浊气、所有血腥与算计都呼出去。只有在这一刻,在萧清清的身边,吕昭才不再是那个肩负重担、如履薄冰的吕家家主,而只是一个疲惫不堪、寻求慰藉的灵魂归人。他的爱,无需言说,已在这份全然交付的脆弱与依赖中尽显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