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玄幻小说 > 太平末法世 > 第一章 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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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晨,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天际只洇染开一道极淡的鱼肚白。当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阳光,如同淬火的利刃,带着不容置疑的金色锋芒,猛地刺破地平线的束缚,将夜的沉幕豁然撕开一道口子时,严陵已经从冰冷坚硬的土炕上翻身坐起。

他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里间还在熟睡的父母和小妹。昨夜那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如同跗骨之蛆,残留的冰冷和窒息感依旧盘踞在四肢百骸,让他后背沁着一层薄薄的冷汗。梦里那片惨白的月光,高耸得令人绝望的朱红围墙,还有……那扼住咽喉、散发着地狱寒气的青色手臂……画面碎片般闪过,带来一阵心悸。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些不祥的景象从脑中驱逐出去。

蹑手蹑脚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清晨凛冽的空气如同冰水灌入肺腑,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走到院子角落简陋的灶棚下,熟练地抱来干燥的柴禾。火镰擦过燧石,几点火星溅落在引火的枯草上,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吹气,橘红色的火苗终于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粗粝的柴薪,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火光映亮了他年轻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脸庞,也驱散了些许梦魇带来的阴霾。

灶膛里的火渐渐旺了,架在上方的大铁锅里,清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嗡鸣,水汽氤氲升腾,在微凉的晨光里凝结成朦胧的白雾。这时,里屋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严母披着件半旧的夹袄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儿子在灶火映照下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那抹难以掩饰的疲惫。

“陵儿,”严母的声音温柔得像拂过麦田的微风,她走到灶头前,看着儿子添柴的动作,眼中满是心疼与了然,“又作噩梦了?”这简单的问句,既是关切,也是无需多言的安慰。

严陵添柴的手顿了顿,随即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没事,娘。就是些乱七八糟的梦,醒了就忘了。”他不想让母亲担心,更不愿在这样重要的日子提起那些不吉利的幻象。他利落地将几根粗柴塞进灶膛,火势更旺了些,锅里的水汽也更盛。“水快开了,待会儿煮些粟米粥。娘,您先去帮小妹拾掇拾掇,今天仙人们就要来接她了。还有,”他语气里的喜悦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大哥也要回来了!信上说就是今天!”

说到小妹严梅,严陵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感,有不舍,像精心呵护多年的珍宝即将被人带走;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欣慰与骄傲——小妹终于要踏上那条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通天仙途了。而提起大哥严华,那份纯粹的喜悦便如同灶膛里跳跃的火焰,瞬间驱散了所有阴霾,照亮了他的眉眼。

大哥严华,那是严家坳、乃至整个玄黄郡都引以为傲的名字。他是这片贫瘠土地上飞出的金凤凰,是十里八乡口口相传的“文曲星”下凡。少年聪慧,过目成诵,十五岁便中了秀才,十八岁乡试夺魁,成为解元。二十岁那年,更是金銮殿上,文章惊动天子,被皇帝陛下亲笔点为状元!弱冠之龄,便以状元之身,破格擢升为黄门侍郎,侍奉御前,参与机密。一时间,“严家坳出了个状元郎,二十岁就当上了皇帝老爷身边的大官”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了穷山恶水的玄黄郡,成了所有乡亲子弟奋发苦读的榜样,也成了严家坳最耀眼的一块金字招牌。村民们提起严华,无不挺直腰杆,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光彩,仿佛严家的荣耀,便是整个村子的荣光。

那时的严家,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严华在信中意气风发,规划着在京城安顿下来,便将父母弟妹一同接去,共享天伦,远离这贫瘠困顿的乡土。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严华性子刚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因仗义执言,触怒了龙颜。一道冰冷的圣旨,便将这刚刚腾飞的金凤凰,从九霄云端的玉京,重重打落到了帝国最北端、与玄黄郡同样以苦寒著称的荒僻边郡——山海郡。那里一年有半年被冰雪覆盖,土地贫瘠得连最坚韧的野草都难以存活,是名副其实的“千里冰封,一毛不生”的绝地。

消息传回严家坳,如同晴空霹雳。严父严母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整个村子也仿佛蒙上了一层灰暗。但严陵却从未动摇过对兄长的信心。他坚信,以大哥的绝世才华和那颗赤诚的报国之心,如同被泥沙暂时掩埋的明珠,终有重见天日、再度被朝廷委以重任的一天。这份信念,是他心中不灭的灯塔。

而小妹严梅的降生,则如同严家晦暗命运中的一道惊雷,劈开了厚重的云层,带来了神异的曙光。她出生那日,原本晴空万里,却骤然风雷大作!紫色的闪电撕裂苍穹,沉闷的滚雷如同巨兽在云层中咆哮,震得整个严家坳的屋顶都在簌簌发抖。然而,就在严梅发出第一声嘹亮啼哭的瞬间,那仿佛要毁灭一切的滚滚雷声,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天空瞬间放晴,只留下一道绚丽的彩虹横跨天际。

就在这天地异象刚歇之时,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骑着一只神骏非凡的丹顶白鹤,自云端翩然而降,径直落在了严家简陋的院中。老者目光如电,落在襁褓中犹带泪痕的女婴身上,眼中爆发出难以掩饰的惊喜与赞叹。他直言不讳,此女天赋异禀,乃千年难遇的修仙奇才,与玄天宗有宿世仙缘,欲收其为关门弟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仙缘和骨肉即将分离的痛苦,严母心如刀绞,泣不成声。仙长通情达理,并未强求,而是应允让严梅在父母膝下承欢十年,以全人伦孝道。并约定,十二年后,当严梅根基稍稳,心性初成之时,他必亲自前来接引,并奉上黄金五百两作为“束脩”,以报严家养育之恩。为了掩人耳目,避免给严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淡化严梅出生时的惊天异象,仙长对外只宣称是云游路过此地,见山水清幽,稍作歇息,游戏人间罢了。

时光荏苒,严梅也如仙长所料,早慧异常。她不仅生得玉雪可爱,更兼心思玲珑剔透。三岁能诵诗,五岁能明理,对父母兄长体贴入微,对邻里乡亲也总是笑语盈盈,温和有礼。她仿佛天生带着一股让人亲近的灵气,不仅严家视若珍宝,整个严家坳的村民,无论老少,提起“梅丫头”,无不交口称赞,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她是这贫瘠山村里,一道最温暖、最纯净的风景。

灶膛里的火舌温柔地舔舐着锅底,粟米粥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严陵看着跳跃的火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点涩然的自嘲弧度。

与头顶着“文曲星”光环、注定要在庙堂之上指点江山的兄长相比,与身负绝世仙缘、即将翱翔九天的小妹相比,他这个夹在中间的二哥,显得如此平凡,甚至有些黯淡。读书?他天资平平,虽也识得字,读过些圣贤书,却远不及大哥那般才华横溢,科举之路于他而言,渺茫如天际星辰。仙缘?更是虚无缥缈,十二年来,除了小妹出生时那位惊鸿一瞥的仙长,他连个像样的道士都没见过。他仿佛被命运遗忘在了这穷乡僻壤。

他的未来,清晰得近乎残酷:在严华尚未沉冤得雪、重返京城施展抱负之前,在严梅尚未长大成人、被仙长接引踏上仙途之前,他所能做的,就是守着这两亩薄田,一头老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自己不算强壮的肩膀,尽可能多地替年迈的父母分担生活的重担,照顾好这个家。至于更远的将来?严陵的目光掠过院子里堆放的农具,要么,就像爹娘一样,成为这黄土地上最沉默也最坚韧的一部分,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与天争食,与地搏命,在泥土的芬芳与汗水的咸涩中耗尽一生。要么……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拳。他的力气在同龄人中不算出众,没有天生神力,也非筋骨强健。但或许是因为这份守护家人的本能,或许是因为从小目睹父母艰辛而生出的不甘,他骨子里有股韧劲和狠劲。他曾偷偷跟着村里一位早年跑过镖、会些粗浅拳脚的老猎户学过几招保命的把式,更多的是在日复一日的劳作和与山林野兽的周旋中,磨砺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战斗意识和临危反应。这份意识,在一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救了他最珍视的小妹。

那是一个夏夜,村里难得请了草台班子来唱戏,热闹非凡。一个从西郡押送军粮路过此地、喝得酩酊大醉的兵卒,在散场时的人群中,一眼便瞧见了人群里如同明珠般耀眼的严梅。酒壮色胆,那混蛋竟趁着夜色和混乱,尾随至严家附近僻静处,意图不轨。严陵当时正在屋后劈柴,听到小妹短促的惊呼,脑子“嗡”的一声,热血瞬间冲上头顶!他抄起手边的柴刀就冲了过去,根本来不及思考什么招式章法,全凭着那股保护至亲的愤怒和野兽般的本能,扑向那个比他要高大粗壮许多的兵痞。

混乱中,他只记得自己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狼,死死缠住对方,拳打、脚踢、头撞、牙咬,用尽了一切能用的手段。对方吃痛暴怒,拔出腰间的短匕。就在那寒光即将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严陵不知哪来的力气和精准,用柴刀的木柄狠狠砸中了对方持刀的手腕,同时脚下猛力一绊!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和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那兵痞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脚踝也严重变形,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摔倒在地,哀嚎不止。

若非严梅在极度惊恐中仍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死死拉住双眼赤红、还要扑上去彻底结果的严陵,哭着喊“二哥!别打了!会出人命的!”,那个混蛋恐怕真的会被暴怒的严陵当场打死,而不是仅仅断了一腕、破了一足。

事后,大哥严华得知此事,在震怒于兵痞恶行的同时,看着伤痕累累却眼神倔强的二弟,沉默了许久。他拍着严陵的肩膀,眼中带着复杂的光,第一次郑重地提出:“阿陵,你有这份血性和临危不乱的狠劲,若有机会……以后或许可以去参军,博个功名,总好过一辈子困在这山沟里。”

参军!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严陵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金戈铁马,保家卫国,在边关烽火中建立功业……那是每一个热血男儿心底潜藏的梦想!他为此兴奋了许久,偷偷设想过无数次沙场征战的场景。

然而,自那夜之后,大哥却再未提过此事。严陵敏锐地察觉到大哥眼中的忧色日益深重。他明白大哥的顾虑:战场无情,刀枪无眼,那是真正九死一生的修罗场。大哥既怕他这唯一的弟弟埋骨沙场,让爹娘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可另一方面,若因私心劝阻弟弟为国效力,又与他自幼读圣贤书、心怀天下的忠义情怀相悖,令他深感愧疚,仿佛背叛了自己的信念。这份矛盾,如同沉重的枷锁,让严华在提及严陵的未来时,总是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日头渐高,金色的阳光彻底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将整个严家坳涂抹上一层温暖的色调。院子里的鸡鸭开始悠闲地踱步觅食,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犬吠和村民互相招呼的乡音。

就在粟米粥熬得恰到好处,散发出诱人谷物香气时,院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了清晰的马蹄声!那声音踏在村中的土路上,清脆而有力,还夹杂着人语。

“是大哥!”严陵第一个反应过来,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从灶膛边弹起,顾不上拍掉身上的草屑,几步就冲到了院门口。

“吱呀”一声拉开有些破旧的木门,只见两匹风尘仆仆的健马正停在门外。当先一人,利落地翻身下马。他身着一袭洗得有些发白的素色长衫,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难掩那份浸润在骨子里的书卷气和历经宦海沉浮后沉淀下的从容。正是严家坳的骄傲,严陵日思夜想的大哥——严华!

“大哥!”严陵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阔别已久的兄长。那拥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毫无保留的亲近。严华被弟弟撞得微微一晃,随即脸上绽开温暖而真挚的笑容,也用力回抱了一下这个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弟弟。

片刻的激动过后,严陵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在沉稳的大哥面前显得有些孩子气,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脸上泛起一点红晕。

“阿陵,长高了,也结实了。”严华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目光中满是欣慰。他的视线越过严陵的肩膀,看向院内。

此时,严父严母和小妹严梅也已闻声走了出来。严父不善言辞,只是站在门边,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喜悦,眼中闪烁着湿润的光。严母则快步上前,拉着大儿子的手,上下打量着,口中不住念叨:“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路上可辛苦?瞧着瘦了些……”声音带着哽咽。

而小妹严梅,则是最沉稳的那个。她穿着一身虽然浆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碎花小袄,安静地站在母亲身侧,如同初绽的水仙。她并未像二哥那样激动地扑上去,只是微微仰起秀气的小脸,清澈的眼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对着风尘仆仆归家的大哥,露出了一个恬静温婉又充满孺慕之情的笑容。那笑容干净纯粹,仿佛能涤净旅途所有的尘埃。严华的目光落在小妹身上,眼神瞬间柔软得不可思议,所有的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抚平了。

这份属于严家内部的、短暂的温情脉脉,很快就被闻讯赶来的热情乡亲们打破了。

“状元郎回来啦!”

“华哥儿!是华哥儿回来了!”

左邻右舍,三姑六婆,扛着锄头的汉子,抱着娃娃的妇人,甚至拄着拐杖的老翁老妪,都热情地涌向了严家这小小的院落。小小的院子顿时被挤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充满了乡村特有的质朴喧嚣。

“华哥儿,在京城做大官,可还习惯?”

“严家嫂子,你真是好福气啊!有一个文曲星几子!”

“严老哥,这下心里踏实了吧?华哥儿有本事,迟早还要飞黄腾达的!”

祝贺声、赞美声、询问声、玩笑声,如同潮水般涌来。严华脸上始终带着得体的、温和的笑容,从容不迫地一一回应着。他对年长的叔伯恭敬行礼,对同辈的兄弟含笑点头,对热情的婶娘嘘寒问暖。那份在京城官场中历练出的圆融与气度,在这淳朴的乡音包围中,非但没有显得格格不入,反而流露出一种返璞归真的亲和与熨帖。他巧妙地引导着话题,既不冷落任何一人,又不过分渲染自家的喜诉,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严陵也没闲着。他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忙着给乡亲们搬来仅有的几张板凳,又手脚麻利地给挤不进院子的叔伯递上水碗。看着大哥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听着邻里们由衷的赞叹和祝福,感受着这份因自家喜事而凝聚起来的、带着羡慕却无比真诚的热闹,严陵心头暖融融的,仿佛被灶膛里的火烘烤着。这份浓郁的乡情,是冰冷的京城和遥远的仙山都无法替代的温暖。

严梅则安静地依偎在母亲身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乖巧地回答着长辈们的问话,声音清脆,条理清晰,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夸赞。

喧嚣如同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头近午,道贺的乡亲们渐渐散去,带着对严家的祝福,各自回家准备午饭了。小小的院落终于恢复了清静。

严陵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将外界的喧闹彻底隔绝。院内,只剩下严家至亲四人,以及一直沉默地站在严华身后,如同影子般存在的那位精悍汉子。

没有了外人在场,那份因应酬而维持的、恰到好处的笑容从严华脸上缓缓褪去。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重新浮现在他的眉宇间。他深吸了一口家中熟悉的、带着泥土和柴火气息的空气,目光缓缓扫过父母、弟弟和妹妹,眼神变得郑重起来。

他侧身一步,将身后的汉子让到身前,向家人介绍道:“爹,娘,阿陵,小妹。这位是王勋兄弟,在山海郡衙当差,是一位经验老道、身手不凡的捕快。此次归家路途遥远,多亏王兄弟一路护卫,方能平安抵达。”

那名叫王勋的汉子约莫三十出头,身材精干,皮肤黝黑粗糙,显然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结果。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色劲装,腰间悬着一柄式样朴拙却磨得锃亮的腰刀,刀柄被手掌磨得光滑。他面容方正,眼神锐利如鹰,沉默地站在那里,自有一股沉稳剽悍的气势。听到严华介绍,他抱拳向严家众人行了一礼,动作干净利落,声音低沉有力:“见过严老爷,严夫人,二少爷,小姐。”他的目光在扫过严梅时,锐利的眼神似乎也柔和了一瞬。

严父严母连忙还礼,口中道着辛苦。严陵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看起来就很不简单的捕快。

待礼数完毕,严华脸上的凝重之色更浓,他示意大家就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院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灶膛里未熄的余烬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以及远处隐约的鸡鸣犬吠。

“爹,娘,阿陵,小妹,”严华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严肃,“这次回来,除了送小妹踏上仙途,与家人团聚,还有一事,心中实在不安,不得不提醒家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眉头紧锁:“近日,整个清州地界,都不太安宁。流言四起,人心惶惶。不只是我们山海郡,邻近几郡,甚至包括我们玄黄郡,都……都传出了一些骇人听闻的消息。”

他的目光扫过家人,尤其是在弟弟严陵脸上停留了一下:“有人说,是深山里的老妖破封而出;有人说,是乱葬岗的怨鬼作祟;更有人说……是那邪修魔道!他们手段残忍,行事诡秘,专挑偏僻村落下手……”

“邪修魔道”四字和“手段残忍”让严陵心头一紧。

“正道仙门不管的吗?”严陵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少年人惯有的、对“名门正派”主持公道的信赖。

“管?”严华嘴角扯起一抹极其复杂、带着浓重讽刺和深深疲惫的弧度,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阿陵,你太天真了。如今这世道,所谓的‘正道仙门’,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看着弟弟瞬间写满惊愕和不信的脸,苦笑着摇了摇头:“去‘管’的,十有八九,不是真心除魔卫道,而是想趁机从中渔利!要么,是打着‘除魔’的旗号,向受害的百姓索要巨额‘供奉’,敲骨吸髓;要么,是和那些真正的魔头、邪修沆瀣一气,暗中交易,甚至……直接扮演劫掠者!那些骇人听闻的祸事,有些根本就是这些披着‘正道’画皮的豺狼,自己干下的勾当!”

“什么?!”严陵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整个世界观都受到了剧烈的冲击,震得他头晕目眩。“这……这怎么可能?!他们不是仙人吗?不是该庇护苍生吗?”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在他朴素的认知里,仙人就该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但心怀慈悲的存在。

看着弟弟三观碎裂、震惊万年的样子,严华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无奈和沉重。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炎凉的苍凉:“阿陵,这世道早就变了。人心鬼蜮,仙凡皆然。如今,能恪守本分,不主动祸害人间,不助纣为虐,就已经算是那些‘正道’仙门里难得的‘正道’了!那些满口仁义道德、高喊着‘替天行道’、‘斩妖除魔’,四处招摇撞骗的‘仙长’们,十个里有九个半,都藏着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和贪婪私欲!”

他长长叹了口气,目光投向依偎在母亲怀里、安静听着的小妹严梅,眼神中才重新注入一丝暖意和庆幸:“若非玄天宗是出了名的清静无为,传承古老,门规森严,弟子稀少,且从不主动涉足凡俗纷争,招收弟子也必定上报朝廷司天监备案,记录在册,行事光明磊落……若非如此,我也不敢放心将小妹送去那里。否则,”他语气陡然变得凝重,“我宁愿辞官不做,带着全家老小,寻个真正与世隔绝的僻静之地,早早避祸去了……”

严陵听着大哥沉痛的话语,看着大哥眼中那份深深的忧虑和对世道的失望,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那情绪复杂难辨,有对正道堕落的愤怒,有对世道不公的憋闷,有对家人安危的担忧,还有一种深藏心底、对力量的模糊渴望……就在这激烈的情绪翻涌的瞬间,严陵感到自己的眼窝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灼热感!仿佛有一星极其微小、极其冰冷的青色火星,骤然溅入了他的瞳孔深处,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刺痛和异样感。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那异感已消失无踪,快得让他怀疑只是阳光刺目或是情绪过于激动所致。

严华何等敏锐,他立刻察觉到了弟弟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剧烈波动和瞬间的低落,以为是自己过于直白残酷的话吓到了他,或是打击了他对“正道”的向往。严华心中涌起一丝歉意,觉得自己在这样本该喜庆团聚的日子说这些,实在不合时宜。

他自嘲地笑了笑,试图将沉重的气氛驱散一些:“呵,瞧我,尽说些扫兴的话。好像……是修行界本身出了些我们凡人无法理解的大问题,源头不明,波及甚广。不过,”他话锋一转,拍了拍严陵的肩膀,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温暖,带着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拗,“也不必太过失望。这世间纵有万千黑暗,总还是会有像我这样‘不识时务’的傻子,为了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正义’念头,为了几个或许根本不值得的陌生人,明知前面是铜墙铁壁,是万丈深渊,也会咬着牙,一头撞上去!只要撞不死,就还得接着撞!”

似乎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也或许是想给弟弟一点“正道犹存”的希望,他举了个例子:“就像在清州,离我们山海郡不算太远的地方,前些日子就发生了一桩惨绝人寰的大案。一伙修习魔道的妖人,为了修炼某种歹毒邪法,竟将一个小山村上下百余口人,不分老幼,尽数掳走,折磨致死!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据说……据说他们连村民的魂魄和尸体都不放过,尽数吞噬炼化了……”

严华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悯。他描述着那地狱般的场景,仿佛亲身所见,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严陵听得浑身发冷,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捏得发白。严母更是脸色煞白,紧紧搂住了怀里的严梅。

“就在这人间地狱里,却并非没有一丝光亮。”严华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敬意,“据说,当时附近恰好有一位仙门弟子路过。他目睹惨状,悲愤交加,不顾自身修为尚浅,更不顾师门‘莫要多管闲事、以免引火烧身’的严令阻拦,独自一人,仗剑追杀了那伙邪修整整上百里!一路血战,斩杀了数名邪修爪牙……可惜,最终……他孤身陷入重围,力战之下,灵气耗尽,也……也惨遭毒手,壮烈殉道了……”

严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意识到,在久别重逢的家人面前,在即将骨肉分离、送别小妹踏上仙途的这个特殊日子里,自己竟然在描述如此血腥、如此绝望、如此不祥的事情!这简直是在给至亲心头蒙上阴影!他猛地收住话头,脸上挤出一个极其生硬、甚至带着点狼狈的笑容,连连摆手:“瞧我!真是糊涂了!尽说这些晦气话!不说了,不说了!大好日子,说这些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