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石?!”
李岩的声音陡然拔高,
如同被扼住喉咙般尖锐刺耳。
他猛地松开朱由菘的胳膊,
踉跄后退一步,
眼睛死死盯着那堆积如小山丘、
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暗红色块茎,
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幻象。
他出身书香门第,
虽未亲自下地耕作,
但对农事并非全然无知。
在他的认知里,
河南最好的上田,精耕细作,
风调雨顺之年,
一亩麦子或稻谷能收一石半(约180斤)已是丰年!
寻常田地,能有一石收成便足以糊口。
而眼前这片贫瘠的湖边沙地,
土层浅薄,石砾遍布,种出的东西,
竟能达到骇人听闻的二十四石?!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李岩喃喃自语,
失魂落魄地冲到那堆番薯前,
不顾形象地蹲下,
抓起一个足有小孩手臂粗的块根,用力掰开。
淡黄色的薯肉暴露在空气中,
散发出清甜的香气。
他颤抖着手,狠狠咬了一口,
生涩的口感带着独特的甜味在口中弥漫——这是真实的!
不是幻梦!
巨大的震惊之后,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
他猛地抬头,双目赤红,
死死盯住被自己推得一个趔趄、
正拍着胸口顺气的朱由菘,
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
“福王殿下!告诉我!告诉我!
如此活命的神物!
为何不早日在河南、在陕西、
在天下饥馑之地推广?!
为何要藏在这淮安湖边?!
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去年冬天,
河南饿死了多少人?!
易子而食!析骨而爨!
十室九空!千里无鸡鸣!
若…若早有此物…他们…
他们何至于此啊——!”
李岩的吼声在空旷的湖边回荡,
带着泣血的控诉和锥心刺骨的痛。
他想起了去年冬天随军路过河南时看到的惨状,
饿殍遍野,白骨露于野,
那些麻木绝望的眼神,
那些倒毙在路边的尸体…如果,
如果当时地里种的是这番薯…
那二十四石的收成,
足以活人无数!
足以让大顺军有稳固的根基,
不至于急于北上而惨败一片石!
足以让流离失所的百姓有口饭吃,
不至于被建奴轻易裹挟或屠戮!
朱由菘被李岩状若疯魔的样子吓了一跳,
圆胖的脸上满是委屈和无奈:
“李…李都堂!你吼本王做什么!
本王…本王也想早点推广啊!
可这…这非本王一人之力能及啊!”
他喘了口气,指着那片试验田,
又指了指远处一片长势同样喜人的马铃薯田
(块茎已被挖出部分),急切地辩解道:
“这番薯,还有那马铃薯(土豆),
乃是陛下登基之初,
便令本王费尽心思从南洋海商、
泰西传教士处重金搜罗来的!
陛下称之为‘活民至宝’!
本王岂敢怠慢?
可…可推广种植,谈何容易!”
朱由菘掰着手指头,
诉说着重重困难:
“其一,种源稀少!
初时只得几十株幼苗,
本王小心翼翼在暖房里培育,
生怕冻死一株!
扩种至今,
也不过堪堪够这科学院试验田和淮安附近几个皇庄屯堡试种!
哪有多余的种薯分给千里之外的河南?”
“其二,百姓疑虑!
此乃海外异物,形貌古怪!
本王在武家墩推广时,
多少老农视之为妖物,
说吃了会胀气、会招邪祟!
若非陛下严令各屯堡必须划出‘新粮田’强制种植,
并由科学院派人手把手教导,
又让屯堡主任带头试吃,
根本无人敢种!
河南如今兵荒马乱,
人心惶惶,如何推广?”
“其三,农时难调!
这番薯、马铃薯种植、
收获时节皆与我中原传统作物不同!
如何轮作?如何套种?
如何储存?(鲜薯易烂)这些都需要摸索!
本王这科学院,
养着这些方士、农人、西洋番,
日夜试验记录,
不就是为了摸清它们的习性吗?
你看那被炸死的道士,
他就是在试验如何用硝石、
硫磺调配新火药来开垦荒地,
好种更多番薯啊!还有那边,”
他指向几个正在研究大型地窖结构的工匠,
“他们是在琢磨如何建造能长期储存鲜薯的地窖!
这些都是为了推广做准备啊!”
朱由菘越说越激动,
胖脸上泛着红光:
“你以为本王不想立刻让天下人都种上这宝贝?
本王做梦都想!
陛下给本王的任务,
就是让天下百姓都不饿肚子!
可…可这需要时间!
需要人手!需要钱粮!
更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啊!”
他最后一句,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忧虑,
目光不由得投向了北方。
李岩听着朱由菘的诉说,
胸中的怒火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
渐渐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更强烈的紧迫感。
他明白了,不是福王藏私,
不是陛下无识,而是这乱世,
阻碍了太多救民良策的施行!
推广新作物,
在太平年月尚需数十年之功,
何况在这兵连祸结、
朝不保夕的末世?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
看着手中那半截掰开的番薯,
淡黄色的薯肉在阳光下显得那么朴实无华,
却又蕴含着足以改变国运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朱由菘深深一揖,
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殿下…是下官失态了!
下官…错怪殿下了!
此物,实乃天赐我大明,
活我万民之神物!
殿下与科学院诸位,
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他直起身,
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河南虽乱,然民心思定!
下官此番回豫,
必以总督之权,
在红帅所控州县,
强行划出‘新粮保命田’,
推广番薯、马铃薯!
纵有万难,纵有刀兵,
亦在所不惜!
恳请殿下,
将科学院摸索出的种植之法、储存之术,
尽数传授于下官!
并将现有种薯、种薯,
多多拨付!
下官愿立军令状,
若不能在河南种出活命之粮,
甘当军法!”
朱由菘看着眼前这位从愤怒到冷静,
再到展现出磐石般决心的河南总督,
圆脸上的委屈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敬佩和欣喜。
他用力拍了拍李岩的肩膀
(因为身高差,只拍到胳膊):
“好!好一个李都堂!
本王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他立刻转身,
对着科学院里几个看起来相对靠谱(至少没在搞爆炸)
的农业组人员吼道:
“张老汉!王把式!
还有那个红毛…呃,汤若望先生!
别摆弄你们那些瓶瓶罐罐和十字架了!
赶紧的!把咱们记录番薯、马铃薯的册子,
还有选种、育苗、扦插、防虫、窖藏的法子,
都给李都堂抄录一份!
要最详细的!
还有,把库房里能挪出来的种薯、种薯,
都给本王装车!
优先供应河南!”
他又对李岩道:
“李都堂,你且在此稍待半日!
本王这就进宫面圣,
为你请一道推广新粮的明旨!
再求陛下拨些钱粮人手!
有了圣旨,你在河南行事,
名正言顺,阻力也小些!”
淮安行宫,御书房。
朱由检看着朱由菘气喘吁吁呈上的、
关于番薯亩产二十四石的详细报告,
以及李岩立誓在河南推广新粮的请求,
脸上露出了穿越以来罕见的、
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猛地站起身,
在御案前兴奋地踱步,
“天佑大明!天佑华夏!
有此神物,何愁饥馑?!
李岩…果然不负朕望!
有此见识,有此担当,
河南交给他,朕放心!”
他立刻提笔,
亲自起草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
制曰:番薯、马铃薯二物,
乃天赐活民至宝,
产量丰饶,不择地力!
着河南总督李岩,
于所辖之地,
广辟‘新粮保命田’,
强制推广种植!
凡适宜种植之州县,
地方官吏、屯堡主任,
需全力配合,
提供土地、人力,
并依科学院所授之法悉心耕种!
敢有阻挠、懈怠、散布流言破坏推广者,
无论官绅民庶,李岩可先斩后奏,
以儆效尤!
另,着襄城伯李国祯,
即刻从淮安仓调拨番薯种薯十万斤,
马铃薯种薯五万斤,
白银五万两,
火速运往河南,
交予李岩!
再选派科学院精干农师二十人随行指导!
此乃活民救国第一要务,
不得延误!钦此!”
放下朱笔,
朱由检对侍立一旁的王承恩道:
“王大伴,传旨给蒋德璟,
命户部行文江南各府,
尤其是未曾遭兵祸之地,
着其效仿河南,
划出官田或鼓励富户拿出边缘田地,
试种番薯、马铃薯!
科学院要派出更多人手指导!
将此二物之产量与活民之功,
广而告之!
若有成效,
种植有功之官民,
朕不吝封赏!”
“老奴遵旨!”
王承恩也被皇帝罕见的兴奋感染,
连忙应下。
朱由检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份亩产报告,
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有了这亩产二十石的宝贝…
河南的饥荒就有了缓解的希望!
李岩的红娘子部,
就有了就地取粮、
稳固根基的可能!
流散的百姓,
就有了活命的指望!
这不仅仅是粮食,
这是…凝聚人心、重建家园、
支撑抗虏大业的基石啊!”
他仿佛看到,
在河南那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
一片片贫瘠的沙地、山坡,
被翠绿的番薯藤蔓覆盖,
到了收获的季节,
挖出的是堆积如山的希望。
有了这些实实在在的粮食,
就能收拢流民,
编练更多的“灭虏军”,
就能让虎牢关的防线更加稳固!
这比百万石漕粮,
更能安定河南的人心!
大明科学院,湖畔。
李岩看着一车车被小心翼翼装好的、
裹着湿润泥土的种薯种薯,
以及那厚厚几大本墨迹未干的种植手册,
心中充满了沉甸甸的责任和前所未有的希望。
朱由菘站在他身边,
拍着胸脯保证:
“李都堂放心,
本王已求得陛下明旨!
钱粮人手,随后就到!
你在河南大胆去干!
科学院这边,
本王会继续加派人手,
培育更多种苗,
琢磨更好的种植储存法子!
咱们南北呼应,
定要让这活命的神物,
开遍河南,开遍大明!”
“殿下大恩,
下官代河南百万生民,叩谢了!”
李岩深深一揖,
这一次,是真心实意。
“哎,谢什么!
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明,
为了…不让百姓再饿肚子!”
朱由菘摆摆手,
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李岩不再多言,翻身上马。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神奇的试验田,
又看了看远处那个还在冒烟、
刚刚发生过爆炸的实验室窗口
(那里,几个幸存的研究者正强忍悲痛,
记录着爆炸数据),
心中百感交集。
这混乱、嘈杂、甚至有些荒诞的大明科学院,
却蕴藏着足以改变国运的力量!
新式火药、高产作物…陛下深谋远虑,
早已在布局未来!
“出发!”李岩一扬马鞭,
声音坚定,“星夜兼程,回河南!
种番薯,抗建奴!”
马蹄声起,尘土飞扬。
李岩带着满载希望的种子和沉重的使命,
踏上了归途。
他知道,前路依然艰险,
建奴的铁蹄随时可能踏破黄河,
江南的暗流汹涌澎湃。
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这力量,来自于那亩产二十四石的奇迹,
来自于那位深不可测却又心怀万民的帝王,
更来自于那深藏于混乱科学院中、
为活民救国而燃烧的点点星火。
河南,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
即将迎来一场绿色的革命。
而这场革命,
将与铁血的战争交织在一起,
共同谱写大明王朝在末世挣扎求存、
力图中兴的悲壮篇章。
朱由检站在淮安行宫的望楼上,
仿佛能听到李岩疾驰的马蹄声,
能感受到河南大地下那即将破土而出的、顽强的生机。
他握紧了拳头,低语道:
“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
就看这风雨飘摇的江山,
能否撑到收获的季节了!”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