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尽头的寒气比想象中更重。
李昭的靴底刚触到地面,便觉有冷意顺着麻鞋缝隙钻进来,像无数细针在踝骨上轻刺。
方室四壁嵌满青铜镜,镜面蒙着薄灰,映出三个模糊的人影——他、夏璃、赵世安,各自的影子都像浸在浑浊的水里,边缘泛着虚浮的白。
钟声不知何时停了,却在耳底留下嗡鸣。
李昭的目光扫过最近的铜镜,忽觉后颈发紧。
镜中他的衣角正在飘动,可现实里他站得笔直,连袖摆都不曾带起风。
“夏璃。”他低唤,声音比平时轻了三分。
夏璃的鼻翼突然轻翕。
她本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住李昭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屏息!”她的声音带着紧绷的锐度,腕间银铃早被她攥在掌心,没了响动。
李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地面——方砖缝隙里渗出极淡的紫雾,像被揉碎的薰衣草,正贴着地面缓缓漫延。
“幽冥引的进阶版。”夏璃从腰间摸出银针,针尖在烛火上燎过,“直接侵神识,比上次在太医院的更狠。”她咬着牙将银针扎进太阳穴,鲜血顺着耳际滑落,在颈间染出小红花,“我试过这香,会把人最恐惧的记忆……”
“住口!”赵世安的暴喝像炸雷。
他的佩剑出鞘声像一道裂帛,寒光直取李昭咽喉。
李昭本能后仰,楚凤玉坠在胸口撞出闷响。
他的指尖擦过腰间仿制的楚地兵符,那是前日里在画院用朱砂混金粉伪造的——赵渊要的是真货,可他偏要拿赝品当饵。
剑锋擦着李昭下颌划过,在青铜镜上溅出火星。
赵世安的瞳孔泛着诡异的青灰,嘴角扯出不属于他的弧度,像是被什么东西扒开了躯壳:“你娘跪在火里求我家公公开恩!她说‘只要保我儿周全,我随你们处置’!你倒好,带着个巫女来挖他的底——”
李昭的呼吸一滞。
镜中影像不知何时变了。
他看见自己站在烈焰焚烧的宫殿里,红墙黑瓦正在坍塌,火舌舔着廊柱上的楚凤纹。
跪在前头的女子背对着他,青丝间的青玉簪子闪着幽光——那是他记忆里最模糊的碎片,是乳母说“公子莫要问,问多了要掉脑袋”的禁忌。
“那是假的!”夏璃的银针对准李昭人中穴,猛刺下去。
剧痛让李昭眼前的幻象晃了晃,他趁机旋身抓住赵世安手腕。
可那手腕硬得像铁,完全不似活人:“赵渊,你连亲侄子都操弄?”他贴着赵世安耳畔低语,“你要的兵符在我这儿,有本事自己来拿。”
赵世安的剑势突然一滞,青灰瞳孔里闪过几丝清明。
他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手腕狠狠一偏,剑锋擦着李昭耳际划过,在青铜镜上溅出火星:“走……快走!”他突然大喝,转身用后背撞向右侧铜镜。
骨骼与金属的撞击声闷得人心惊,青铜镜应声而裂,裂纹像蛛网般爬满镜面。
紫雾“嘶”地一声缩回砖缝。
李昭眼前的幻象轰然破碎,只剩焦糊味在鼻端缭绕。
他这才发现赵世安额角全是血,正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晕开暗红的花:“他……他在我脑子里种了蛊……”话音未落便栽倒在地,昏前最后一句话轻得像叹息,“对不住……”
夏璃蹲下身探赵世安的脉搏,抬头时眼底全是冷意:“蛊虫被震出来了,暂时死不了。”她指向碎裂的铜镜后方——那里嵌着一幅壁画,颜料虽褪,仍能看清轮廓:秦楚两军在荒原厮杀,楚军旗上的凤纹被砍得支离破碎;画面角落站着个宦官,正将一卷血书塞进匈奴使节手中。
李昭的手指抚过壁画上的宦官面容。
那眉眼与赵渊有七分相似,连眼角的朱砂痣都生在同一位置:“他祖父?”
“更久。”夏璃扯下腰间药囊,取出半块炭在地面画出简略的时间线,“二十年前秦楚鄢郢之战,楚王宫被焚;十五年前匈奴西迁;十年前赵渊入中常侍……”她的炭笔在“血书”二字上重重顿住,“这些时间点全对上了——赵渊不是要篡权,是要借匈奴的刀,把秦国连骨带血啃干净。”
李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前日在画院翻到的《秦边记事》,里面夹着片匈奴狼头纹的残帛,原以为是旧物,此刻看来竟是赵渊刻意留下的线索。
楚凤玉坠在胸口烫得惊人,像是要烧穿血肉,他忽然想起幼时在楚宫见过的青铜鼎——鼎身铸着“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而此刻这八个字,竟比记忆里的铭文更烫,烫得他眼眶发酸。
夏璃的手覆上他手背。
她掌心还沾着赵世安的血,带着体温的腥甜:“看壁画下方。”
李昭低头。
青铜壁上刻着一行小字,笔画极深,像是用刀尖一下下剜出来的:“天命归处,唯血可解。”
他凝视良久,喉结动了动。
远处突然传来石门闭合的闷响,惊得夏璃猛地抬头。
李昭却仍盯着那行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某种誓言:“看来……我必须面对真正的自己了。”
方室里的青铜镜碎片闪着冷光,将他的影子割成无数块。
其中有一块碎片恰好映出他的眼睛——那双眼底翻涌着暗红,像极了楚宫焚城那日,他躲在枯井里看见的,天空被火烧成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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