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未结尾的梦 > 霓虹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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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鬃上还沾着晨露与松针的碎末,我把粗重的身躯压在北坡那块被晒得温热的青石板上。鼻尖动了动,风里裹着三重气味——松脂的清苦、山涧的湿凉,还有更远处飘来的、混杂着油烟与橡胶的陌生气息。

顺着山脊往下望,那片被称作“城市”的地方正淌着彩光。红的是路灯串成的河,蓝的是高楼外墙上滚动的广告,最亮的那几簇像被打翻的荧光颜料,把半边夜空都染得发腻。我总盯着那些两条腿的生物看:有人举着会发光的小方块匆匆赶路,指尖在上面划来划去;有人围着冒着白烟的铁桶,铁签上的肉串滋滋响,香味能飘到半山腰;还有四个轮子的铁盒子“嘀嘀”叫着,跑得比山猫还快。

可去年深秋的记忆还扎在心里。那天我带着幼崽在山脚拱橡果,突然传来“砰”的巨响,同伴老黑的肚子被一根铁管里射出的东西打穿,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举铁管的人脸上带着嫌恶,骂骂咧咧地把它拖走了。我驮着幼崽逃上山时,回头看见那片霓虹依旧闪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是能变成他们的样子,是不是就能摸一摸那些不会熄灭的“光”,尝一尝铁签上的肉到底是什么味道?

暮色沉到山底时,困意像厚重的苔藓裹住了我。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冰凉的刺痛,不是蚊虫叮咬,是金属刺入皮肉的触感。我猛地甩头,却只看见两道刺眼的白光,耳边是“嗡嗡”的机械声,还有模糊的人声:“找到符合脑波阈值的个体了……准备意识剥离……”

再睁眼时,视野矮了半截,四肢细得像晒干的芦苇。白色的天花板上悬着灯管,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去年山脚下那个“白房子”(后来我知道那是医院)里的气味一样。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推了推眼镜,对着手里的平板念:“实验体734,野猪属,成年雄性。跨物种意识移植成功,载体为基因编辑人类躯体。”

最初的日子像踩在棉花上。我学着用两条腿走路,磕磕绊绊地摔了无数次;对着“手机”和“电脑”研究了三天,才弄懂怎么划开屏幕、怎么敲出“你好”两个字。第一次挤地铁时,汗味、香水味和面包味混在一起,把我呛得直想打喷嚏;第一次吃到烧烤摊的烤肠,油脂在嘴里化开,却尝不出半分野地里生嚼野兔时的鲜劲——那肉里没有阳光和泥土的味道,只有调料的齁咸。

新鲜感很快被疲惫磨没了。每天清晨被闹钟吵醒,叼着面包冲进地铁,在办公室对着电脑屏幕敲到眼睛发花,老板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在耳边:“这个报表明天必须交!”月底收到工资条,扣掉房租、水电费和吃饭的钱,剩下的只够买两串烤肠。有次我发烧到39度,攥着医院的缴费单坐在走廊里,突然想起去年在山里淋雨感冒时,只要找个向阳的土坑蜷一天,晒晒太阳就好了。

我开始疯狂地想变回原来的样子。我记得白大褂说过“意识移植”,就凭着模糊的记忆摸回了那座藏在山腹的实验室——门是虚掩的,里面积满了灰尘,金属仪器上锈迹斑斑,几个破碎的培养皿散在地上。白大褂们不见了,只有墙角的电脑还亮着,屏幕上跳着一行褪色的字:“警告:意识载体绑定不可逆,原始生物躯体已在移植完成后销毁。”

今晚我又爬上了北坡。风还是带着松针的清苦,青石板还是温热的,可我只能穿着硬邦邦的鞋子站在上面,再也不能甩着尾巴蜷成一团。山下的霓虹依旧像融化的糖,汽车鸣笛裹着烧烤摊的油烟飘上来,和我还是一头野猪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张了张嘴,想发出野猪特有的“哼唧”声,喉咙里却只挤出一声沙哑的呜咽。泪水混着风里的碎松针滑过脸颊,我突然明白:那些我曾经仰望的霓虹,从来不是自由的光——那是困住我的笼子,而我再也回不去那片能打滚、能拱蘑菇、能晒着太阳打盹的山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