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姬起了身,看崔五娘起身时身子歪了一下,她忙伸手去扶。
“折煞老奴了!”
“五娘今年可达天命?”
“早已过了天命之年,老奴今年五十五岁。”
族中靠天地吃饭生存,病啊灾啊的,对寻常人家来说都是致命的,所以百姓的寿命并不是很长,五十五岁,已经是高龄了。
催五娘说话间,又拎起了她的花梨木,爱惜地摩挲着。
寰姬不解地问:“五娘家中人多吗?为何这个年岁还需要入府做工?可以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催五娘眼神黯淡了下来,许久没和人聊过心事了,年纪大了,说说也无妨。她抬头看着四周,又垂下眸来,讲起了往事。
“像老奴这样的术士家族,能力是随着血脉延伸的,家里代代虽有男丁,但均不得天意。唯有女儿能学成那符术和掐算之技。所以家中女子当家,或给人迁宅祈福,或祝祷红白事,来赚一些钱铂束脩补贴家用。”
“直到百年前那场战乱,老祖娘符法了得,为族中将士兵卫解了一场奇怪的癔症,也算是在大厦将倾之际稳住了军心,做了功臣,我家里才从不上台面的小道中脱颖而出,有机会谋得族中略显尊贵的职位。”
可是,自那位老祖娘之后,许是窥探天机,伤了阴德,崔五娘家中总是生女儿艰难。
“虽代代十五六岁甚至十三四便成家生子,可要么是儿子,要么女儿难以熬过十岁。几代下来,竟成了女子单承。因着女儿娇贵,便也不再对她们相逼去学那术法精妙之深,到了我娘时,家里就回到了战前祖上时的样子,术巫只有算吉凶阴晴的基础本领了。”
“这着实可惜,祖上的荫功怕是经不起五代。”寰姬听的入迷,不禁感慨。
“少姬说的是,自我娘那时起,家里便不再有一丝往日的尊荣,既没有了傍身的本领,日子过得也就艰难了。”
五娘说着,三人已经不经意间来到了一棵巨树下,注意力都被故事吸引了,寰姬没有注意到这颗树竟是黑山杨。
寰姬裹得严实,这会额头已经冒汗,便躲在了树荫下,由阿茵帮忙擦拭着,歪着脑袋不解地问:
“可是,五娘为何却能深得长兄信任,有一身的本领?”
崔五娘也停下了脚步,双手拄着拐木,继续聊着:
“唉,我是娘的大女儿,生的时辰八字有一半与百年前的老祖娘相同,家里人都把我视作兴盛之婴。很小的时候,家里也怕我冷着饿着丢了命,于术法上,教的并不算多,或者她们本也会的不多了。”
“行一为何唤五娘?”寰姬不解。
“家中旁系一并而论,上头有四个兄长。”
“后来,在我五六岁时,我娘竟然生下了一对女娃,自此家里便不再是只有我一个能学术法的孩童了。对我的要求便严格了起来,让我匡扶祖荣。那些生硬的古籍,祖上修来的制造丸药的秘法,都让我牢牢背下。”
“可巧,我学这些也似有天助,总是几遍下来便能悟出一些道理。”
寰姬听的认真,不再往前走,干脆靠在了树上,“你那两个妹妹也同你一般用功聪慧吗?”
“少姬过誉了,”崔五娘回忆着,“她们还是没有活到十岁。”
“我有所学成,善解人梦境,能断出行吉凶,日日有来相邀去祈福的村民,除了给家里积了些财银,也为自己存够了嫁妆,一切都好像好了起来。”
“那你妹妹她们......”
崔五娘合了一下眼睛,示意寰姬耐心听下去。
“那一日,是我十五岁的生辰,挽发成年,家里也来了定下了亲事的婆家人。只待生辰一过,便要成家了。只是没想到,突然窜出来的几条巨蛇偷袭了村子,将我两个妹妹缠了去,活活勒死在我眼前。”
“啊?!”阿茵骇的惊掉了下巴,忙看向四周,心提到嗓子眼,仔细观察着周围有没有蛇出没的痕迹。
“他们,可有人会怪到你头上?”寰姬同情的问着,“说你连自己生辰的吉凶都没能算准?”
崔五娘点了点头,那一日过后,家里家外便容不下她了,村里人开始怀疑她的术法,家里人埋怨她克死了两个妹妹,婆家更是退了亲。
“可术士不能算自己,这是道上千百年的行规,任凭我如何与他们解释,村里人也不再信我。”
“我在那个家里彻底没了价值”,崔五娘那只灰了的眼睛留下了一颗浑浊的泪,“连带我娘,都不再被村里需要,眼看着家里没了进账,日日坐吃老本,又怨声四起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便偷偷离开了家。”
“少姬尊贵,阿茵姑娘在您院里,也是活的顺遂。你们可能不明白被高高举起又重重摔下的滋味。”
两个少女心疼地看着崔五娘,不知道用什么言语去安慰。
“我离家时,将娘家本来重金求来为我作嫁妆的新术籍全部带上了,立誓言要博回个尊耀。”
“听长兄说,五娘去过很多地方。”
“是啊,我一路往北去,靠着一个摊子,一张嘴和半身的本领,还是活了下来,也积攒了一些体己。只是,没了长辈再为我做媒,一直拖到二十七八,也便不再想着成家之事了。”
五娘陷入了沉思,其实那一年,她遇到她一生中最难以放下的人。
那是一个开药铺子的男子,铺子里来了一个患梦魇之症的幼童,吃了他几包药,病情没有好转,无奈之下,他找到了自己所在的小屋子,当即便跪下了求自己救救孩子,也救救他的铺子。
熬了符纸,施了针,那孩童身子好了起来。这男子便请她做药铺的长工,还给她买了一支簪子。
许久未感受到真情的五娘,仅一个月的朝夕相处,便爱上了他。也是一个雨夜里,两人缠绵在了一起,有了身孕。
只是不想,那男子竟然有妻室,这铺子也是他妻子的名产。二人的事情败露,男子为了讨他妻子的原谅,一碗被浓浓干果香覆盖了药味的堕胎药骗她喝了下去。
那碗药不仅伤了她的身子,还让她整个人大病了一场,身子浮肿,面容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好在她懂药理,勉强保住了她的孩子。
瞧着五娘没再言语,寰姬问着:“后来呢?便衣锦还乡了吗?”
就着寰姬的话,崔五娘没再讲后面的事,只说了句:“是啊,回了部落里其他村子,置办了自己的房子。村里人认不得自己。没了往事的牵绊,名气倒也慢慢大了起来。后来也成了婚生了子,只是儿子自小病重,需得很多名贵的药材吊着才能活下来。”
“所以跟着我长兄做事了对吧。”寰姬心里想着,长兄的确是那至善之人,能给无路可走之人施以援手。
“...嗯。”
十三年前,那年太冷了,冻死了一堆生灵,药材也比往年贵数十倍。
所以,她才在13年前,向泽煜主动请缨,冒着风险掐算出了天池山有奇女子降临,换了足够的钱财保住了儿子的命。
崔五娘摸了摸自己的残眼,这些事她当然不会对寰姬讲明。
“那你丈夫呢?”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