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柳宜调任汴京。进城那日,十三岁的柳三变掀开车帘,被满目繁华惊得屏住呼吸。朱雀大街上,波斯商人牵着骆驼走过,驼铃与沿街叫卖声混成奇妙的乐章。这是柳七,也是我第一回见识到这个社会的繁华所在,不同于现代社会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此刻的繁华是诗意的美,正如水墨世界里的几处青绿。
“看呆了?”柳宜拍拍幼子肩膀,似是对柳三变的反应十分满意,兴许这时的柳三变才符合一个神童该有的“雅正”,“这才是天子脚下。明日带你去拜见欧阳大人,他可是......”
父亲的声音渐渐远去,柳七更在意这汴京的繁华烟火,而非官场的人情世故。他的注意力被一家书肆吸引,书肆的摆设不似传统的规规矩矩,而书肆中的人也并非是严厉的“先生”,铺子里传出清越的女声,那是柳七从未听过的迷人的声音: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
柳七听得入迷了,他不明白,为何这父亲口中的“淫词烂曲”用这清越的女声来唱,却别有一番风味。
他忙向父亲请示,示意他想去书肆买书,柳宜只觉这个幼子有进取心,且调任汴京心情正好,便也不多过问了。柳三变并没有规规矩矩的翻阅书籍,而是因一股神秘的力量鬼斧神差的溜到了这“艳曲”的源头处。唱曲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稍长柳永三四岁,杏眼朱唇,怀中抱着月琴。见有人来也不怯场,反而冲他一笑:“小郎君也爱晏同叔的词?”她似是有什么魔力,兴许是因为那首曲子,在柳三变看来,她是一名可以交心的朋友。我知道的是,柳三变的填词路上真正的出现了一名旅伴。
“词是好词,只是......”
柳三变犹豫道,
“'辗转数寒更'这句,若换成'辗转听更漏',平仄更协。”
我细细品味这其中的不同与妙处,发觉我的填词能力在我与柳三变这几年的相伴中也多有长进。
少女也眼睛一亮:“我叫楚楚,是撷芳楼的乐工。小郎君怎么称呼?”我虽不知道这撷芳楼是什么地方,却知道,这“楚楚”正是柳三变最初遇到的女子。
柳三变只觉她的名字好听,并未察觉有何奇怪,“柳......“他刚想如实回答,却忽然想起父亲的训诫,改口道,“家中行七,叫我柳七便是。”“小郎君名字真好听,比’楚楚’好听得多了。”楚楚的眼里闪过难以察觉的黯淡,她应该是察觉到眼前的小郎君并未告诉她真名,当然,她也不叫“楚楚”,她早就失去了真正的名字了。“楚楚姑娘,在下对曲艺颇感兴趣,不知可否与姑娘认识?”柳三变察觉到了自己告知名字的不妥,可碍于父亲的训诫,只好直接引出他来此的主题。“自然可以,这是小女的荣幸......”
此后每月朔望,在柳三变不必沉醉于学习“正道”之时,他总找借口溜去书肆,或是说探寻几本好书,或是说欣赏几处美景。楚楚教他民间曲牌,他则帮楚楚修改唱词,而我,则是旁听这两位老师的交流。有次他带来新谱的《木兰花慢》,楚楚试唱后惊叹:
“这'拟把疏狂图一醉'的转调,连教坊司的李供奉都作不出来!”
柳三变被这无意的吹捧说的羞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这位相识了许久的“生疏的”朋友。
片刻后,柳三变才有了回答,可楚楚却突然神色慌张。“我偷看了父亲的乐谱......”柳三变笑着说,但不等他说完,就忽然被拽进里间,年长他几岁的少女将他抱紧,生怕他发出半点声响。楚楚紧张地指着窗外,窗外有一位身着青衫的读书人,可稚嫩的柳三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与少女怀中的幽香迷得晕了,并不能看清窗外是何人。“那不是你兄长吗?”柳三变一哆嗦,松开了被楚楚抱住的手臂,屏住呼吸半蹲着靠在楚楚腿旁的木桌边,然后畏畏缩缩的探出头观察。
柳三复正在对面绸缎庄前张望,定是来寻柳三变回去的。柳三变缩回头,心跳如鼓:“我得走了,三日后见。”他临走前将一封书信从袖口掏出来交给了楚楚,并未做任何交代。楚楚看着这如同老鼠遇到猫的小郎君的背影,噗嗤的笑出来。而这书信,我亲眼看着柳三变写完的,便也并不好奇。我只是跟着他偷偷溜出书肆,又装成偶遇的样子回到柳三复身旁,与他一同回家去。
我想,楚楚姑娘打开这书信后,应会是粉蝶扑面,心生几分喜悦,对这长得愈发俊朗并且从不过问她身世的小郎君也多喜欢了几分。
“楚楚姑娘,会字如晤,初见时某不以真名告知,甚是不妥。余与楚楚姑娘相识许久,姑娘兰心蕙性,曲艺高超,并非家父训诫余防备之人。柳七之名因余家中排行第七,柳七名三变,是家父取自先贤子夏之言而得,`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三变于此摘句,非有授业解惑之意,望姑娘勿怪。三变于此再拜,愿楚楚姑娘不记柳三变之咎。”
唯有“诚”字最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