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光片像一块冰冷的墓碑，被医生按在观片灯上。惨白的光穿透胶片，清晰地映出左臂尺骨的狰狞裂痕——一道锯齿状的黑色深渊，蛮横地劈开原本流畅的骨影，错位的碎片像散落的弹片，深深楔入周围的软组织阴影里。冰冷的灯光下，那断裂的痕迹触目惊心。
“尺骨中段，完全性、粉碎性、移位骨折。”医生的声音和灯光一样冷，指尖敲在胶片上碎裂最密集的地方，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敲击棺盖。“这里，骨碎片刺入尺神经鞘膜。这里，”他指向骨裂末端延伸出的细微裂纹，“骨裂线延伸到桡骨小头关节面边缘。”
他转向我，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在分析一台故障机器的零件报告。“神经嵌压，手术必须立刻做。清除碎骨，解除压迫，固定。否则这只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被厚重石膏和绷带包裹、悬吊在胸前的左臂，“功能永久丧失的概率超过百分之七十。”
“手术时间？”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喉咙里还残留着铁锈味。
“明早第一台。”医生合上病历夹，动作利落，“术后至少六周，这只手不能承受任何形式的应力。六周后视骨痂生长情况，开始最低限度复健。重返球场？”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讨论这个为时过早。先确保神经功能能恢复几成吧。”
病房门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嘈杂。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左臂被石膏和固定带牢牢禁锢，沉重、僵硬，像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异物。尺神经嵌压带来的麻木感从指尖蔓延至小臂，偶尔夹杂着针扎般的刺痛，提醒着那片神经的垂死挣扎。肋骨固定带下的骨裂处，在麻药效力退去后，也开始了沉闷而持续的抽痛。这具身体，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爆炸，到处是触目惊心的残骸。
窗外的芝加哥暮色渐沉，摩天楼的灯火次第亮起，汇成一片璀璨冰冷的星河。病房的顶灯过于明亮，将墙壁照得一片惨白。在这片刺眼的白光里，只有左臂石膏投下的轮廓是浓重的、沉默的阴影，边缘锐利如刀。
这阴影落在雪白的被单上，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个巨大而狰狞的烙印。它不再仅仅是手臂的轮廓，它开始扭曲、变形，如同某种活物在蠕动。它的一端，尖锐地刺向肋间固定带束缚的位置，另一端，则沉重地压向悬吊带勒紧的右肩旧伤。这影子像一张黑色的网，将这具破碎的躯体牢牢罩住，每一处伤痛都在它的笼罩下发出无声的哀鸣。
疼痛是真实的。麻木是真实的。医生冰冷的宣判是真实的。联合中心地下室里那令人牙酸的骨鸣，罗德曼野兽般的嘶吼，汉克缠绕绷带时那刺穿灵魂的剧痛……所有的声音、触感、画面，都在这片死寂的病房里翻涌、回放，最终沉淀下来，凝结成病床上这片沉重、巨大、无法驱散的钢之影。
它无声地覆盖着一切。它吞噬了1547美元的廉价合同，吞噬了乔丹那一个几不可察的点头带来的微光，吞噬了皮蓬失望的眼神和库科奇的冷笑。它只剩下纯粹的质量和压迫感，一种来自断裂骨骼和受损神经本身的、冰冷而沉重的存在。
视网膜上，费城光谱球馆那记左手三分的弧线开始变得模糊。那清脆的刷网声，公牛替补席火山喷发般的狂吼，罗德曼将我扛上肩头时那粗粝的嘶喊……这些画面和声音在钢之影的覆盖下迅速褪色、失真，最终被联合中心地下室里那声清晰的“嘎嘣”脆响彻底取代。
那一声骨断的脆响，成了此刻唯一清晰的声音。它在颅腔内反复回荡，每一次回响，都让病床上这片由石膏和伤痛铸成的钢之影更加凝实一分。
它不再投射于墙壁或地面。它沉甸甸地压进了意识最深处，如同一个冰冷的、无法移除的异物，与断裂的尺骨、嵌压的神经、骨裂的肋骨融为一体。成为这具残骸新的、沉重的核心。
病房的灯光依旧惨白。窗外，芝加哥的钢铁森林在夜色中无声矗立。而病床上，只有一片巨大、沉默、由自身碎裂的骨骼和绝望铸就的钢之影，在无声地宣告：淬火的熔炉并未熄灭，它只是换了一种形态，在这片死寂的纯白里，继续焚烧着名为“林炎”的残骸。要么在它的重压下彻底化为虚无，要么……成为它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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