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若萱几乎是飘着回到槐荫居的。故宫坤宁宫偏殿里那令人窒息的天文数字和林老斩钉截铁的“无价之宝”四个字，像滚烫的烙印，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里。巨大的惊喜被一种更沉重的惶恐包裹着，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推开院门，一眼就看见堂屋门槛上，史建国依旧抱着那个紫檀木匣，像一尊凝固的雕塑。阳光偏移，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更长，更显孤寂。
“建国……”齐若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快步走过去。
史建国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里面充满了询问、挣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压抑到极致的期盼。“……怎么样？”他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齐若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但那份震撼依旧无法完全掩饰：“林老……林老说，这玉佩是明代宫廷造办处的手笔！顶级的和田羊脂白玉！雕工是顶尖的游丝毛雕！有‘内府’款识残痕！是……是无价之宝！”她停顿了一下，看着丈夫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苍白的脸，艰难地吐出那个数字，“林老给的保守市场参考价是这个数。”她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
史建国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他身体剧烈地晃了晃，怀中的紫檀木匣差点脱手！他下意识地抱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先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恐惧淹没！
无价之宝？天文数字？
爹拼死守护的，竟然是这样一件国之重器？
这沉甸甸的、足以买下整条胡同的“价值”，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他守护了半辈子的、那纯粹而沉重的“念想”之上！他感到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被连根拔起的眩晕和无所适从的恐慌！这玉佩，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陌生，无比烫手！
“爹……爹他知道吗？”史建国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目光失焦地望着虚空，“他要是知道……他守着的……是这个……他……”他无法想象，一生谨小慎微、只为守护一份情和一方院落的父亲，若知道自己怀中揣着的竟是这样一件足以搅动风云的巨宝，会是怎样的心情？恐惧？还是更深的绝望？
“建国！”齐若萱蹲下身，握住丈夫冰冷颤抖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力量，“林老也说了，它的价值更在于文化和历史！是‘活着的文物’！这钱我们不一定非得动它！我们可以用它作为凭证，去申请更高级别的文化保护基金！或者做抵押贷款，只贷修缮院子需要的部分！等院子活过来，有了收益，再慢慢还！这样，玉佩还在我们手里，院子也能保住！”她急切地抛出路上想好的折中方案，试图在价值风暴中找到一条守护与生存并存的夹缝。
史建国眼神空洞地看着妻子，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大脑一片混乱。守护？生存？抵押？贷款？这些词汇在他固守的世界里，是如此陌生而充满风险。他只知道，这玉佩是爹的命根子，不能丢。可那高昂的修缮费，儿子决绝的背影又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钥匙转动的声音。史小军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然掩饰不住的亢奋，眼神闪烁，甚至没注意到父母异常凝重的神情和地上那个依旧被父亲死死抱着的木匣。
“爸！妈！我回来了！”史小军的语气故作轻松，甚至带着一丝邀功般的急切，“有个天大的好消息！”
史建国和齐若萱同时看向他，眼神复杂。
史小军没等回应，自顾自兴奋地说下去：“就之前跟你们提过的‘启明文化’，人家是真有实力，也真有诚意！他们知道咱家这院子的历史文化价值，更……更知道咱家现在的情况！”他刻意加重了“情况”二字，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父亲怀里的木匣。
“他们提出了一个绝佳的合作方案！”史小军语速加快，仿佛怕被打断，“我们以槐荫居的产权和……和这块玉佩的独家文化展示授权作为合作基础！注意，不是卖产权！也不是卖玉佩！只是授权他们进行高端的文化展览和宣传！”
他掏出一份装订精美的合同意向书，拍在院里的石桌上：
“启明负责投入巨资，按照最高标准对槐荫居进行保护性修缮和功能升级！完全保留原貌，甚至修得比原来更好！同时，他们会在市区最顶级的文化商业中心，设立一个永久性的‘京华瑰宝’主题展厅，咱家的玉佩就是核心展品！会请最顶尖的专家团队进行研究和策展！”
“作为回报，我们史家拥有槐荫居的永久无偿居住权！同时，作为‘文化顾问’，我们家（主要是我）每年可以拿到一笔非常丰厚的固定分红！这分红足够我在最好的地段买套大房子结婚，还能让您二老舒舒服服养老！爸，妈，你们看！这才是真正的双赢！既保住了院子，又让玉佩的价值得到最大体现，还彻底解决了我们所有现实问题！”
史小军一口气说完，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仿佛已经看到了崭新的豪宅、丰厚的收入和光鲜的未来。他热切地看着父母，等待着他们的认可和惊喜。
然而，院子里一片死寂。
史建国抱着木匣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起来。他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铁青，再由铁青涨成一片骇人的紫红！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石桌上那份精美的合同，又缓缓移到儿子那张写满算计和亢奋的脸上，里面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文……化……展……示……授……权？”史建国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传来的闷雷，带着一种毁灭前的死寂，“史小军……你……你把史家的根……把爹的命……把槐荫居……还有这玉佩……都……都‘授权’出去了？！”
“爸！不是卖！是授权！是合作！是双赢……”史小军被父亲的眼神吓到，但依旧试图辩解。
“双赢个屁！”史建国猛地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积压了一整天的绝望、被价值冲击的恐慌、以及此刻儿子赤裸裸的“背叛”，如同火山熔岩般彻底喷发！他抱着木匣，踉跄着站起来，目眦欲裂地指着史小军：
“授权？！说得好听！那合同里写的什么‘独家’？‘永久’？‘处置权’？你真当老子是傻子看不懂吗？！签了这个字，这院子这玉佩，还由得我们史家做主吗？！它就不再是史家的根！是人家砧板上的肉！是展览馆里的玩意儿！你爷爷临死前的话你忘干净了？！‘死也不能给钱家’！钱家倒了，你倒好，弄来个什么‘启明’，把史家祖祖辈辈的命根子打包送上门了！为了套房子？为了几个臭钱？你……你这个数典忘祖的败家子！”
史建国的怒吼如同惊雷，在小小的四合院里炸响！他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抄起石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连杯带水狠狠砸在史小军脚前！
“砰！”瓷杯碎裂，茶水四溅！
“滚！你给我滚！带着你那‘双赢’的合同滚！我史建国就是守着这院子烂成灰，抱着这玉佩跳护城河，也绝不签这卖祖求荣的契！”史建国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史小军被吓得连连后退，溅湿的裤腿冰凉。他看着暴怒如狂狮的父亲，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再看着母亲齐若萱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脸，一股巨大的委屈、愤怒和破罐破摔的狠劲也涌了上来。
“好！好！史建国！你就抱着你的破院子烂掉吧！抱着你的无价之宝要饭去吧！”史小军也彻底豁出去了，他弯腰一把抓起石桌上那份合同，指着上面的签名处，对着父亲嘶吼道：
“你以为我稀罕回来求你们？！我告诉你！这合同，我已经跟启明的周经理谈妥了！就差最后签字！我今天回来，是给你们面子，是给你们机会一起过好日子！既然你不要这机会，那就别怪我！我的那份产权，我做主！玉佩的授权，我也有权代表！我这就去找周经理签字！这院子这玉佩的未来，轮不到你这个老顽固说了算！”
说完，他恶狠狠地瞪了父母一眼，攥紧那份合同，转身再次冲出了槐荫居的院门！这一次，背影里只剩下决绝和冰冷的算计。
“小军！回来！你站住！”齐若萱失声喊道，想要追出去，却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被史建国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摔倒。
史建国扶着妻子，望着儿子再次消失在胡同口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怀中那个装着“无价之宝”却仿佛重如泰山的紫檀木匣，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绝望和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价值的光环尚未带来丝毫温暖，却已引来了亲子的背叛和家园被彻底撕裂的危机。守护，似乎在这一刻，走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而那张被史小军攥走的合同，像一张滴血的卖身契，正狞笑着扑向史家传承百年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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