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厨房,明显有些不对劲。
与昨天相比,众人的动作慢了不少。143号一反常态,早晨没有催促任何人,只是站在一旁,静默无言。空气中像凝结了某种情绪,原本嘈杂的厨房此刻几乎寂静无声。若有一根针落地,大概也会在这沉闷中激起震耳欲聋的响动。
为了掌握外界时间,厨房一角摆着一座沙漏。沙粒的流动成了厨房里为数不多的“声响”之一。沙漏剩下的四分之一漏完后,便是正式出餐的时刻。
可现在,锅还没有上灶。
一燃环顾四周,想要提醒,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时机。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143号却忽然回头,只一个眼神,便将他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没办法了,只能自己动手了。
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飞快地将洗净的菜切成小块,然后走向水源处,准备灌水入锅。然而锅实在太沉,他根本拎不动。试图寻求帮助,却看到每个人都在慢吞吞地忙着自己的部分,连143号的动作都变得迟缓起来。
他咬了咬牙,放弃了整锅提水的打算,改用大碗一趟趟接水,来来回回,汗珠顺着额角滑下。他不敢停,只怕一停下来,饭就要开不了了。
终于,水够了。他点上灶火,将菜屑倒入锅中。可他这才意识到——还有一部分蔬菜根本没洗。
“能不能快点啊,这边已经开火了!”他脱口而出。
空气顿时一滞。
“我叫你开的?”一个声音冷冷地回应。
“就是。”又有附和。
一燃愣在原地。他知道自己失言了。但转念一想,他真有错吗?他本就是想让大家都能吃上饭啊。可再看向143号,对方的眼神仍落在手中的锅上,仿佛方才的争执根本不存在。
一燃咬了咬牙,索性把那堆没洗的菜直接拿来切了,也不管了。照这个态势,没人愿意搭理他,那就由他来顶下所有。
最终,饭菜总算勉强赶在时间点送出。
“艹,这怎么还有沙子啊!”
“哎哟,我这老牙都崩了。”
一燃默默站在打餐的位置,听着排队的犯人一声声的抱怨,有种说不出的委屈与无力。
“哥,怎么了?”99号走上前来,注意到他脸上的愁色。
一燃摇了摇头,只给他打了半碗粥。
99号没再追问。离开时经过几个抱怨的人身边,淡淡地说了一句:“赶紧吃吧,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一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微微走神。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不太聪明但一直站在他这边的家伙,还能给他一丝支撑。
“今天的粥怎么那么多沙子?”
“还不是那个新来的,什么都不会……洗菜都洗不干净。”
隔着窗口,几个外面的囚犯在和厨房里的人交谈,声音并未刻意压低,一燃听得一清二楚。他想抬头看看是谁在说话,却终究没有。他害怕看清那张脸。
出餐结束,一燃独自一人走向厕所。
第一监狱的厕所建在最偏远的角落,没有天花板,只有紧挨着的粪坑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墙。这里也没有光,只有风,冷得像是能切断思绪。
他拉下裤子,低头看到那处早已不再完整的部位。
尊严,从身体开始,崩塌到了意识里。
一燃忽然疯狂了。
他站起身,像发了疯一般一拳接一拳地砸向墙壁。每一下都沉重,每一下都带着血。他没有叫喊,也没有流泪,只是嘴里发出低沉的、破碎的嘶吼,仿佛那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某种正在濒死的兽类在挣扎。
墙上的灰尘一层层落下,白色墙壁上开始浮现斑驳的红。
血沿着他的指节蜿蜒,顺着墙面一滴滴滑落,最后落入脚下的粪坑。
和他的尊严,一起沉没。
……
下午。
洗菜池边,一燃低头看着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双手。伤口早已裂开,皮肤红肿,连指节都渗出了血。他望了一眼厨房里那些慢吞吞工作的“同事”,沉默了一瞬,还是将手伸进了刺骨的冷水中。
水仿佛瞬间渗进了伤口,钻心的痛感几乎让他脱手。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继续洗着那些不知已经翻洗了多少遍的菜。
出餐延误了。整整晚了一小时。
一燃再度被狱卒带到了监狱长办公室。这一次,他没有挣扎,没有迟疑,安静地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熟悉的声音传来。
他推门而入。西尔维娅背对着他,正整理桌上的杯盏。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啊。”她转过身来,眼神打量着他,语气依旧温和。“我可是对您抱有厚望的,您可是我们监狱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赋予管理权限的雄性。”
一燃垂下眼帘,什么也没说,目光停留在地面。他的拳头早已紧握到发白,指缝间有鲜血滴落。
“看样子……您也不好过啊。”西尔维娅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将一燃受伤的手轻轻捧了起来。
“小时候,我也养过一只猫。”她轻声说道,语气像是在回忆,“那是一只笨笨的小东西,怎么都教不会。每次咬破我的手,我都心软得狠。”
“院长说:‘你啊,要打。打它不是为了解气,是要让它怕你。’”
她从胸口掏出一个黑色唇膏状的小瓶,将里面的膏体抹在他裂开的手背上。温热的魔力像水一般渗透进去,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你不用管它懂不懂为什么被打。”西尔维娅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像是贴着他耳边说的一样,“你只要让它知道怕你,那就够了。”
这一句像是毒针,猛地扎进一燃心底。
下一秒,世界陷入了黑暗。
又是那种熟悉的失控——视觉被剥夺,声音被剥夺,触觉被剥夺,整个身体仿佛被投进了真空。
剧烈的痛感撕裂而来。
眼眶仿佛被人活生生地掏空,神经一根根地抽断,血管炸裂,肌肉如皮筋崩断。剧烈的窒息感像一只无形的手卡在他的咽喉,连一声哀鸣都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个声音。
“喝口茶吧。”
世界慢慢恢复色彩,视线也重新聚焦。西尔维娅蹲在他面前,手中举着一只熟悉的黑色茶杯。
“您现在好多了。”她平静地说,像是刚完成一次例行的修复手术,而非酷刑。
她的裙摆在他眼前晃动,黑色的布料一丝不乱,却遮不住她那双漆黑到没有光的瞳孔。
他下意识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一股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经过胃部,像一股暖流又回到了四肢百骸。他的身体确实缓过来了,除了精神。
“茶和杯子,都送给您了。”西尔维娅说道,语气温和得不像话。
一燃怔怔地看了她一眼,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却又无法不被吸引。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正被那深渊一般的瞳孔慢慢吸走。
“现在,您可以离开了。”
他站起身,踉跄着离开了房间。走出办公室的一刻,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只黑色的茶杯,愣神许久。
那只杯子里已经空了,但他分明感觉,里面还盛着什么。
也许是恩典。
也许是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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