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叶的手还攥着半块灼热的铜镜碎片,指尖皮肤被焚痕割裂,却再无力松开。
“走吧,各自的路,各自去。”武田鬼诸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尘封岩壁中窥出的幽声。他收紧腰间的刀鞘,妖刃“血饮”像喘息的龙,刀室中百鬼的耳语尚余残响。
没有人回应,亦无人拦他。
他垂眼,目光从众人身上一扫而过。每一个人都是业火与怨念反复炙烤下的孤岛,有痛苦,有决裂,也有隐秘的温情。他没有回头,手指静静在妖刀冷冽的刀面上摩挲,像是告别,又像是以血作誓。
随后,他转身沿着崩碎的黄泉石阶,一步一步向着空无的暗处走去,背影在冷色月光下如同断裂的枷链,拖着刀,拖着千百鬼魂的哀鸣,决然而去。
特木而收回视线,苍狼瞳里的幽蓝消失如宿命熄灭之灯。他轻声道:“他选了自己的归宿。”他的肩膀仿佛更挺直了一分,又似乎已将离别的重量凝成胸中一块深重的石。
风吹过泯川残河,卷起零落的冥灯和雾花,在他们周身雀跃盘旋,又迅速被黑暗吞噬。
林小叶缓缓跪坐在泯川岸堤上,背对着众人,把脸深深埋进膝间。静默片刻,她抽噎着呼出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脸上的尸斑阴浓如泪痕,眼尾却映出一抹拗强的光。她的指尖从铜镜碎片慢慢滑落,在掌心留下一道焦黑痕迹。
加叶兰蹲下身,取出那只残破的青铜摄魂铃。铃身已有大片龟裂,雕纹隐现紫黑死气。她微微歪头,注视着铃中的残影,口气温和却暗藏决绝:“只可惜……我终究走不到终局。”
林小叶用袖口胡乱抹去眼角,嗓音沙哑:“你又要折寿?”
“铃响寿减,这是契约。”加叶兰淡淡一笑,所余寿元如草灰风中摇曳,却没有一丝哀怨,只是安静接受苦果,“太执着于彼岸,便会失去岸上的东西。这是你教我的。”
林小叶嘴唇翕动,许久没有言语。她忽然探手抱住加叶兰,动作笨拙,像是抓住一只溺水者的最后浮木:“别再用了,我们都差不多死过两次了。”
她的眼泪溅湿对方肩膀。加叶兰并不挣扎,只是静静叹息。铃身陡然响起最后一声微弱颤音,草木低首,星火如蘸水消失。
空无中,一片潮湿的冷意又一次袭上林小叶的心头。她终于拾起一块碎镜,将其紧紧贴在脸颊,仿佛要把斑痕锁进铜镜里,再不外露分毫。
“我不想再用她们教我的法了。”她低低道,“那些法术……本就是拿命换来的。我每用一次,脸上这东西就多一条。我不要让它再爬到眼睛上。”
加叶兰轻声:“你怕什么?”
林小叶哂然:“怕啊,怕变成个死人,怕全身都成了尸斑,就算活着也是行尸走肉。我也怕像你,每摇一次铃,离死又近了一步。”
她说着露齿一笑,看向远处渐行渐远的武田鬼诸:“可惜,人哪有得选?你是铃,我是斑,他是刀。谁都逃不掉。”
泯川水华倒映出所有人扭曲微光。季火邪静立一旁,左臂上鳞纹蜿蜒至指端,还透出磷火流转的余晖。在历经业火反噬之后,他面色苍白,神情却空洞淡漠,仿佛魂魄还沉沦在劫玉裂隙中。
加叶兰起身走向他。四目相对时,空气短暂静止了一瞬。她打破沉默,“我能走到这一步,算是还了家族旧债。”
季火邪垂下目光,拳头攥得发白:“你本可以不必涉险。”
“你也是。”加叶兰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桀骜。
季火邪嘴角扬起没落的笑意,又很快被苦涩冲淡。他试图说些什么,唇齿抖动半晌,终究只是道:“谢谢你。你倘若早走些,未必会折损这么多本命。”
加叶兰垂眼:“也许是因我舍不得离开——人的羁绊,总是藏得太深,谁都逃不掉。”她递过青铜铃,将其塞进季火邪手里,目光恳切却平静,“帮我走完最后一程?”
季火邪点点头,将魂铃系入袖间。余晖里,他见加叶兰鬓边银丝自耳际垂落,像是时光在她身上压下的斑驳印记。
片刻沉默。
“若有来生,我宁可做个平庸的凡人。”加叶兰轻声自语,回身缓步离队,一步一咳,渐行渐远,身影如被业火吞没般隐没在断桥尽头。
特木而一直没有说话。取出一枚苍狼骨吊坠,捧在掌心。那光微弱,却映得他眉眼更加坚定。
林小叶瞥见,硬挤出笑意,“你不会想也单独扛吧?天塌下来,我们这点人还不够你当人肉支柱的。”
特木而摇头,声音如北原猎风,“祖灵给了我半句话,守境自有归处。我此去重返骨塔,修补界约。”他说完背过身,目光远望无间破碎处,像是在向更荒远的夜色立誓。
“林小叶,”他转身正色道,“你的斑,不是诅咒,是你的壳。你能忍着痛,便能自控命数。”
林小叶一愣,把铜镜碎片重重放进怀里,“谢谢你,特木而。来世我请你喝酒,不许反悔。”
特木而眼中罕见地露出一点笑意。随即负手,一步步沿着幽冥的残路,义无反顾地消失在黄泉雾气之中。
林小叶只剩自己。
她坐在岸堤,呆望泯川鳞光粼粼。一时间觉得整个世界都成了铜镜碎片,时间、空间、记忆全被劫玉的裂痕划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裂片里孤独前行——就像她额头、嘴角、脖颈盘旋的尸斑,密密缠绕又彼此分离。
身后响起轻微的碎步声。林小叶猛然回头,只见季火邪静静立在灰烬花影之间。他身形孱弱,脸色苍白,却以一种被烈焰炙烤过后才有的坚定注视着她。
“小叶。”他低声道,“你敢不敢去面对你最怕面对的自己?”
林小叶愣住,喉咙微微发紧。“你什么意思?”
季火邪卸下外袍,露出鳞纹密布的左臂。鳞光映出一圈圈刺目血印,却不带恫吓。
“我杀过人,也差点死在自己业火手下。”他语调郑重,“每个人都有枷锁。放下还是斩断,都是一场业火。可你若不直视自己的恐惧,那业火只会一直燃在你心头,烧成灰都不会停。”
林小叶咬唇,脸色惨白。最终,她苦笑一声:“你还真爱管闲事。”
季火邪不怒反笑:“我自己的闲事也够多。”他踱步到她身旁坐下,肩膀碰着肩膀,两人都看着崩裂河面。
“以后你要怎么打算?”林小叶问。
他沉默许久,“也许要独自面对那道业火门了。你的尸斑也好,我的业火也罢,都是我们身上的印记。抹不掉的,就带着它走下去。”
“可我们谁都不甘心就这么完了。”林小叶轻叹。
“所以才值得再赌一把。”季火邪望着林小叶,目光清明。
寂静再一次萦绕泯川。当林小叶缓缓闭上眼,所有过去的、现在的、未见的恐惧都聚成一线。她终于把手里铜镜碎片埋进泥土,仿佛要给那些尸斑都找一个归宿。
突然,一道半透明的身影从残河水雾中浮现,黄泉彼岸传来模糊的歌声,是傩戏旧调错落进夜色,若有若无地环绕在林小叶耳旁。她没有抬头,只是静静听着那声。
那正是她早年间最怕的歌,如今听来也只余下淡淡的眷念与释然。
而另一头的夜空下,武田鬼诸独自站定在崩塌的石桥末端。刀与影融合成一道长长的锋线,背后的百鬼哀鸣渐渐沉寂。他停下脚步,左手解下武士短刀,将之插入残桥裂缝。妖刀“血饮”卧于膝前,百鬼静默无声。
他缓缓跪坐,双膝磕地,面朝余焰尽处。带着日本古旧祈愿者的仪式感,将头低垂至地,口中呢喃数句无人能懂的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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