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市中心医院急诊大楼

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的消毒水气味,裹挟着铁锈般的血腥、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一种名为“恐惧”的、无形却无处不在的粘稠气息,狠狠灌入林晚星的鼻腔和肺腑,呛得她几乎窒息。

急诊大厅像一个被煮沸的熔炉,人满为患。尖锐的哭嚎、痛苦的呻吟、医护人员急促到变调的呼喊、推车轮子碾过地面的刺耳摩擦、还有各种冰冷仪器发出的、毫无感情的“嘀嘀”声…所有声音疯狂地搅拌在一起,冲击着耳膜,撕扯着神经,构成一幅活生生的、令人头皮发麻的人间炼狱图景。

林晚星几乎是凭着残存的本能冲撞到这里,肺部如同被滚烫的烙铁反复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汗水早已浸透了单薄的校服,湿冷地黏在后背上,凌乱的发丝被汗水和泪水黏在惨白如纸的脸上,几缕贴在毫无血色的嘴唇边。她像一头迷失在风暴中的幼兽,目光在混乱的人潮中疯狂搜寻。然后,她的视线猛地钉住——蜷缩在抢救室门外那条冰冷、污迹斑斑的金属长椅上的母亲张慧。

张慧已经完全脱了形。她佝偻着,像一尊被粗暴打碎后又勉强拼凑、却彻底失去了内在支撑的泥偶。双眼红肿得如同烂桃,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仿佛灵魂已被彻底抽离。脸上纵横交错着干涸的泪痕和未擦净的鼻涕,形成一道道肮脏的沟壑。头发散乱如枯草,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最刺目的是她胸前衣襟上,那一大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黏腻的污渍——那是父亲呕出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

她的双手如同鹰爪,死死地、痉挛般地揪着自己沾血的衣襟,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整个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幅度之大,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不成调的、如同受伤野兽般低沉的呜咽,那声音里浸透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助。

“妈——!!”晚星嘶哑地喊出声,那声音像砂纸摩擦过喉咙,带着血沫感。她踉跄着扑过去。

张慧像是被这道声音狠狠刺中,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在看到女儿的瞬间,骤然爆发出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近乎疯狂的亮光!

“星星!星星啊!!”她爆发出更加凄厉的嚎叫,“你可算来了!你爸…你爸他…还在里面…医生…医生刚才出来…说…说…”她剧烈地喘息着,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只能死死抓住晚星的手臂,指甲如同铁钩,深深嵌入女儿手臂的皮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说非常危险!让…让咱们…呜呜呜…让咱们…做好…准备啊!我的老天爷!天塌了啊!老林!老林你醒醒啊!”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巨大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

晚星感觉不到手臂上的疼痛。她只觉得一股冰寒彻骨的冷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抢救室门上那盏刺眼的、不断闪烁的红灯,像一只来自地狱的、充满恶意的巨大血眼,冰冷地、嘲弄地、死死地凝视着她!“心理准备”这四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将她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侥幸和希望,彻底、无情地碾成了齑粉!

她猛地挣脱母亲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踉跄着扑到那扇厚重、冰冷、隔绝了生死两界的抢救室门前!耳朵死死贴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试图穿透这无情的阻隔。里面,隐约传来心电监护仪发出的、那单调而急促的“嘀——嘀——嘀——”声,每一声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精准而沉重地砸在她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脏上!那节奏,像极了死神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爸…爸…”林晚星无力地用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声音微弱得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带着濒死的哀鸣,“你撑住…撑住啊…星星来了…我来了…你看看我…”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冰冷的金属门板。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落,最终蜷缩成一团小小的、颤抖的影子,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地砖上。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哭声从她紧咬的牙关中、从痉挛的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如同受伤幼兽的呜咽,充满了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无助和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

那个沉重的书包还背在她单薄的背上,里面装着崭新的准考证、削好的铅笔橡皮、还有那封在噩耗传来前还滚烫着少女心事的信笺…高考?顶尖舞院?海边的烟火?沈屿那双明亮的眼睛?…所有关于未来、关于梦想、关于青春悸动的美丽蓝图,在父亲生死未卜的冰冷现实面前,脆弱得像阳光下的肥皂泡,瞬间破灭,连一丝水汽都没留下。只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绝望寒冰。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一只被世界遗弃在暴风雪中的雏鸟,蜷缩在这扇象征着死亡与未知的冰冷大门前,卑微地、无助地、等待着命运的最终审判。时间,在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和无边无际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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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高考也已结束。

而ICU病房外的走廊里。

林晚星蜷缩在长椅最阴暗的角落,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蒙上了厚厚灰尘的石膏像。三天三夜的煎熬,在她身上刻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眼窝深陷,如同两个黑洞,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任何血色,如同一张被粗暴揉搓后又摊开的废纸。身上那套曾经整洁的校服,如今皱巴巴地裹在身上,领口和袖口沾染着不明来源的污渍——也许是泪痕,也许是食物残渣,也许是奔波留下的灰尘。头发油腻地纠结成一绺一绺,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上。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帆布包,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包里,只有几张薄如蝉翼却重逾千钧的纸张——催缴通知单、病危通知书、以及那份冰冷的诊断证明。每一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

抢救室的灯灭了,父亲在鬼门关前被暂时拽了回来,却没能真正醒来。医生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水,一遍遍在她凝固的脑海里浇铸:

“林建国先生是突发广泛前壁心肌梗死,心脏泵血功能严重受损。虽然我们第一时间进行了介入手术开通了堵塞的血管,但…脑组织因长时间、严重的缺血缺氧,发生了不可逆的损伤…目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对外界刺激无任何反应,符合…持续性植物状态的诊断标准。”

“苏醒的几率…医学上认为极其渺茫。现有的研究数据显示,超过三个月未能苏醒,恢复意识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即使…我是说即使,有万中无一的奇迹发生,病人苏醒,也将面临极其漫长、艰难且极其昂贵的神经康复治疗。并且…后遗症会非常严重,包括但不限于肢体瘫痪、认知障碍、吞咽困难、言语不能…生活将完全无法自理,需要终身、全天候的专业护理。”

“另外,这次抢救手术、在ICU的生命维持治疗、以及未来…可能需要的康复费用…数额非常巨大,且是持续性的支出。家属…请务必…做好长期、沉重的经济负担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准备…”

“植物人”…“极其渺茫”…“极其昂贵”…“完全无法自理”…这些冰冷到不带一丝情感的词,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刺穿着林晚星早已千疮百孔、麻木冻结的神经。她隔着ICU厚厚的探视玻璃,看着里面那个浑身插满粗细不一管子的男人。

他安静地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连接着发出单调“嘀嘀”声的心电监护仪、规律“嘶嘶”作响的呼吸机、以及输液架上悬挂的数袋颜色各异的液体。他像一个被精密仪器操控的、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只有监护仪屏幕上那起伏的绿色线条,冰冷地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有一丝微弱的生物电流在挣扎。

那个曾经用宽厚肩膀扛起整个家,会因为她考第一而爽朗大笑,会在校庆后台骄傲地说“我女儿是未来的舞蹈家”的男人,那个叫林建国的男人,如今只剩下这具被机器强行维持着呼吸和心跳的、沉默的躯壳。

母亲张慧的情况,比她怀里的催费单更加沉重。这灭顶的打击如同无形的重锤,彻底粉碎了她原本就不算坚韧的精神支柱。她像一具行尸走肉,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游走:

她经常目光涣散,直勾勾地盯着某个虚无的点,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喃喃着破碎的句子:“老林…该起了…星星今天…模拟考…”“锅里…粥还温着…”“…厂里的单子…快交了吧…”仿佛丈夫只是睡着了,下一刻就会醒来。

有时候又会毫无征兆地,她会突然像受伤的困兽般跳起来,用头疯狂地撞击冰冷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或者用指甲死命地抓挠自己的脸和手臂,留下道道血痕!歇斯底里地哭嚎:“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把老林还给我!让我替他死!让我死——!”力气大得需要几个护士才能勉强按住。

有时又会陷入极端的恐惧,瑟缩在走廊最阴暗的角落,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浑身抖如筛糠。眼神惊恐地扫视每一个靠近的人,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别过来…别碰我…走开…都走开…”对任何试图安抚或接触都表现出强烈的抗拒。

她被医生诊断为严重的急性应激障碍,伴有明显的解离和激越症状,强烈建议立刻进行药物治疗和紧急心理危机干预。然而,此刻的张慧,灵魂仿佛已经彻底沉入了自己制造的、充满痛苦和混乱的深渊,对外界的一切帮助都紧闭心门,拒绝沟通,也拒绝配合任何治疗。她完全被汹涌的绝望和疯狂所淹没。

于是,年仅十八岁、刚刚经历了高考梦碎的林晚星,被迫成为了这个在瞬间被命运巨轮碾得粉碎的家庭的唯一支柱和顶梁柱。她瘦削的肩膀上,压着数座沉重到足以压垮成年人的大山:

她必须一遍遍面对护士站递来的、数额不断攀升的催费通知单,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像无底洞,吞噬着家里微薄的积蓄和渺茫的希望。她需要低声下气地求亲戚、甚至尝试联系父亲厂里,寻求渺茫的帮助。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遍遍倾听医生用最专业也最冷酷的术语分析父亲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苏醒可能,以及未来可能面对的如山困难。

然而每一次谈话,都是一次血淋淋的凌迟。

她承受亲戚、邻居们投来的目光——有真心同情的泪眼,有充满算计的疏离,也有毫不掩饰的避之不及。每一道目光都像鞭子,抽打在她敏感的心上。

她还要在心力交瘁之余,像照顾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易碎品一样,安抚、看护、甚至强行制止母亲的自残行为。给母亲喂一点流食,清理她弄脏的衣物,在她稍微安静时,用尽力气拥抱她颤抖的身体,在她耳边一遍遍徒劳地重复:“妈,我在…我在…”

曾经那个在舞台上翩然起舞、心怀梦想的少女林晚星,在命运的狂风骤雨中,被彻底撕碎、重塑。她身上校服的每一道褶皱,都写满了生活的残酷;她眼中深埋的疲惫和血丝,是她被迫一夜长大的见证;而她怀中那个破旧的帆布包,则成了她对抗这绝望深渊的唯一武器和盾牌。未来,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