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栀的指尖停留在沈白夜冰凉的唇边,那三个字——“我回来了”——带着她全部的重量和灵魂深处破土而出的本能,撞碎了庭院里死寂的空气。
沈白夜的身体在她触碰下猛地一僵,随即是更剧烈的颤抖,如同承受不住这过于沉重、过于梦幻的宣告。他空洞的眼眸骤然睁大,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冲破失明的屏障。狂喜、难以置信、深不见底的自责、以及一种近乎卑微的、害怕下一秒就会幻灭的巨大恐惧,在他脸上交织成一张痛苦又无比真实的面具。他急促地喘息着,喉结艰难地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反手死死抓住她停留在他唇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这是唯一能确认她真实存在的锚点。
温栀没有挣扎,任由他紧紧抓着。手腕上传来的痛楚如此真实,反而压下了脑海中那些混乱尖叫的记忆碎片。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凝视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因巨大情绪冲击而扭曲的纹路。庭院里浓郁的栀子花香包裹着他们,带着宿命的甜腻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来自过往的尘埃气息。
“我……回来了。”她再次重复,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更清晰,更坚定了一些。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对抗那片记忆的荒漠,向眼前这个同样迷失的灵魂宣告。
沈白夜抓着她手腕的手指,痉挛般地收紧,又微微松开一点。他低下头,额头抵上她的额发,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发间。他像是在汲取她的气息,确认她的温度。
“小栀……”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失而复得的哽咽,“我的……小栀……”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像念着失传已久的咒语,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十五年的绝望守望和此刻焚心蚀骨的庆幸。
他缓缓抬起头,空洞的双眼“望”着她模糊的方向,脸上那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情绪洪流,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执着的东西。一种近乎偏执的确认。
“手……”他低哑地要求,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摸索着将她被他抓住的那只手翻转过来,掌心向上摊开。另一只手则急切地探向自己的衬衫口袋——那个靠近心脏的位置。
温栀屏住呼吸,看着他颤抖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几秒钟后,他掏出了一个东西。
是那枚小小的、洁白的栀子花发卡。
瓷质的花瓣在深秋微弱的阳光下,依旧温润光洁,那粒微小的银色花蕊,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断掉的黑色链子垂落下来,像一道凝固的伤痕。
沈白夜将发卡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放回到温栀摊开的掌心。冰凉的瓷质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然后,他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他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手掌,连同那枚小小的发卡,一起紧紧合拢。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指尖带着常年弹琴留下的薄茧,此刻却无比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雏鸟。那枚小小的栀子花发卡,被紧紧包裹在两人交叠的手心之间,坚硬的瓷质花瓣硌着两人的皮肤,像一颗被重新寻回、亟待安放的心脏。
温栀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带着一点微潮的汗意,从冰凉一点点变得温热。也能感受到他指尖细微的颤抖,那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巨大情绪。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却又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呵护,仿佛她是一件失而复得、稍纵即逝的稀世珍宝。
他低下头,空洞的眼眸对着他们紧紧交握的手,仿佛能“看”到那枚被包裹的栀子花。他的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温栀的耳中:
“这一次……”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淬炼而出,带着沉重的誓言,“……我不会再弄丢了。”
庭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枯草和栀子树叶的沙沙声。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两人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温栀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映不出任何光影、却翻涌着惊心动魄情绪的眼睛,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痛苦、狂喜和一种近乎毁灭性执着的脸。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入她的血液,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脑海中那些混乱尖叫的记忆碎片,似乎在这紧握的温度和那句沉重的誓言下,暂时平息了喧嚣。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悲伤和奇异安宁的感觉,如同涨潮的海水,缓缓淹没了她。
她不再试图去回忆那些模糊的片段。父母在火海中的面容依旧刺痛而遥远,但此刻,掌心里这枚失而复得的栀子花发卡,手背上这只有力的、带着薄茧的手,以及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痛苦与执拗守护的气息,却构成了一个无比真实的、存在于“此刻”的坐标。
她慢慢地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了沈白夜包裹着她手背的大手上。
肌肤相贴,温度叠加。
沈白夜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他覆盖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瞬间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温栀没有退缩。她抬起头,迎向他空洞却仿佛能洞穿灵魂的“视线”,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好。”
一个字。简单的应诺。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某种沉重的枷锁。
沈白夜脸上那种紧绷到极致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狂喜的表情,在这一声“好”中,如同冰雪消融般缓缓化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失而复得的宁静,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冲刷着他眼底的惊涛骇浪。他紧绷的肩膀一点点松懈下来,整个人的重量似乎都倚靠在了身后粗糙的树干上,也倚靠在了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下头,额头再次轻轻抵上温栀的额发,呼吸变得绵长而沉重。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无声地啜泣,又像是卸下了背负多年的巨石后,终于得以喘息。
温栀静静地站着,任由他靠着。掌心间的栀子花发卡依旧硌着,手背上是他滚烫的、带着汗意的覆盖。庭院里,栀子花的甜香固执地弥漫着,与老宅的尘埃气息、深秋的萧瑟,以及两人之间这无声的、沉重如山的羁绊,混合成一种复杂难言的味道。
阳光偏移,将他们依偎的身影在荒芜的庭院里拉得很长很长。
***
老宅的寂静被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探索意味的声响打破。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尘味,空气里多了一丝清水的凉意和旧物被翻动时特有的气息。
温栀站在琴房门口,看着里面那个背对着她的高大身影。
沈白夜正俯身在一个巨大的、蒙尘的橡木箱子前。箱子很旧,边角的黄铜包角已经氧化发黑。他摸索着箱盖边缘的搭扣,动作带着一种盲人特有的谨慎和专注。灰尘在他修长的手指下簌簌落下。
“吱呀——”
沉重的箱盖被掀开,扬起一片细密的尘雾,在昏黄的壁灯光线下飞舞。
温栀走近几步。箱子很深,里面堆叠着各种杂物:褪色的天鹅绒布包裹着一些硬物,散落的纸张泛着陈旧的黄色,还有一些大小不一的、看不清内容的盒子。
沈白夜的手探进去,指尖在一件件物品上滑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摸。他拿起一个被绒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体,摸索着解开系带。绒布滑落,露出一本厚重、皮质封面已经磨损开裂的相册。
他的指尖在封面的烫金花纹上摩挲着,动作极其缓慢。空洞的眼眸低垂着,仿佛能透过指尖“看”到那纹路。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一些旧物。”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琴房里显得有些低沉,“出事前……都收在这里。后来……”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将相册小心地放在一旁积灰的地板上。
他又从箱子里拿起一个硬皮笔记本,封面是深蓝色的,同样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他翻开扉页,指尖在空白的纸张上轻轻划过。
“还有这个……”他摸索着笔记本的厚度,像是在掂量里面承载的重量,“以前……记的一些东西。”
温栀的目光落在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上,又移向旁边那本厚重的旧相册。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她。这里面……会不会有关于过去的线索?关于她的父母?关于那个被大火吞噬的夏天?
她蹲下身,就在沈白夜旁边。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去了旧相册封面上的积尘。
“可以……打开看看吗?”她轻声问,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
沈白夜的动作停住了。他侧过头,“看”向她声音传来的方向。空洞的眼眸里,那翻涌的情绪似乎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刻意压抑的紧张。
他没有立刻回答。几秒钟的沉默,长得让温栀几乎以为他会拒绝。
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幅度很小。那只拿着深蓝色笔记本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看吧。”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将珍藏之物交付出去的沉重感。
得到许可,温栀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厚重的旧相册。皮质封面冰凉粗糙,带着岁月的磨砺感。她找到边缘的搭扣,轻轻拨开。
相册的第一页,是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背景似乎是这栋老宅年轻时的模样,庭院整洁,栀子花树还很矮小。照片上的人穿着旧式的服装,面容严肃。温栀的目光快速扫过,没有停留。
她翻动厚重的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黑白照片渐渐被彩色照片取代,颜色也变得更加鲜艳。照片里开始出现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圆脸,眼睛很大,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和好奇。他坐在一架小钢琴前,手指笨拙地按在琴键上;他在庭院里追逐着皮球;他依偎在一个气质温婉、眉眼含笑的女人身边——那应该是他的母亲。
温栀的心跳微微加速。她继续翻页。
照片上的男孩渐渐长高,褪去了婴儿肥,轮廓变得清晰,眼神也从懵懂变得沉静。他穿着校服,站在领奖台上,手里捧着奖状;他坐在巨大的三角钢琴前,侧脸专注,手指在琴键上飞舞,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他身上……照片里的少年,有着一双清澈明亮、仿佛盛着星光的眼睛。
温栀的呼吸一窒。那眉眼……那专注的神情……即使隔着泛黄的相纸和流逝的岁月,她也能清晰地辨认出——那是沈白夜!是拥有光明的、完整的沈白夜!
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抚上照片里少年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带着对音乐纯粹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如此鲜活,如此……刺眼。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身边真实的沈白夜。他依旧低着头,空洞的双眼对着箱子里的方向,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沉寂。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继续翻页。相册的后半部分,照片的风格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少年的身影旁,开始频繁地出现另一个小小的身影。
温栀翻页的手指猛地顿住!
一张照片占据了整页。背景是庭院,正是现在这片荒芜之地曾经的盛景。夏日的阳光浓烈,大片大片的栀子花开得如雪如云,香气仿佛能透过相纸弥漫出来。
照片中央,是少年时期的沈白夜。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坐在一张藤编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女孩。
那女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条洁白的、带着蕾丝花边的连衣裙,乌黑的头发扎成两个羊角辫,发梢俏皮地翘着。她坐在少年沈白夜的腿上,仰着小脸,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露出几颗细小的乳牙,脸颊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可爱红晕。她的手里,正举着一朵刚刚摘下的、饱满洁白的栀子花,献宝似的凑到少年的鼻尖。
而少年沈白夜,微微低着头,脸上带着清晰可见的、温柔宠溺的笑意。他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怀里笑得灿烂的小女孩,眼神柔软得像融化的春水。他的手臂自然地环抱着她,保护而亲昵的姿态。
温栀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那个小女孩……那眉眼……那笑起来弯弯的眼睛……那脸颊的弧度……
是她!
照片右下角,一行娟秀的钢笔字迹标注着日期和一行小字:
「1998.07.15小栀第一次来家里做客,抱着栀子花不肯撒手。小白夜今天格外有耐心。」
温栀的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泛黄的相纸上,在“小栀”两个字旁边洇开深色的水痕。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照片里那个笑得无忧无虑的小小自己,指尖感受到的却是纸张冰冷的粗糙感。
巨大的悲伤和迟来的认知,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原来……原来她真的在这里存在过!原来那段被遗忘的、温暖的童年碎片,不是虚幻的梦境!原来沈白夜那明亮眼睛里盛满的温柔,曾经真真切切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身边的沈白夜。他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低着头,侧脸在阴影里显得异常沉默。他似乎感应到了她剧烈的情绪波动,那只放在深蓝色笔记本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小栀……”温栀哽咽着,指着照片,声音破碎不堪,“……是我?”
沈白夜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他没有“看”照片,只是空洞的眼眸低垂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你。”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我的……小太阳。”
“小太阳……”温栀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称呼,心脏像被针密密地扎过。照片里那个被少年沈白夜温柔注视、被称作“小太阳”的自己,与现在这个满心疮痍、记忆破碎的自己,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她急切地翻动相册,手指因为激动和悲伤而颤抖。后面几页,出现了更多她和少年沈白夜的身影:
——她穿着小小的舞蹈裙,笨拙地在客厅里转圈,少年坐在钢琴前,侧着头,嘴角含笑地看着她。
——她趴在琴房光洁的地板上画画,少年坐在巨大的钢琴旁,似乎在专注地读谱,阳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气鼓鼓地背对着他坐在台阶上,少年蹲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块包装漂亮的糖果,脸上带着无奈又纵容的表情……
每一张照片,都记录着一段被时光遗忘的、温暖而琐碎的日常。少年沈白夜明亮的眼眸,始终追随着那个小小的、活泼的身影,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相纸。
温栀贪婪地看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这些画面,像一把把钥匙,猛烈地撞击着她记忆深处那扇锈死的大门。一些更清晰、更连贯的碎片开始涌现:
——他耐心地教她认五线谱,握着她的手指在琴键上按下一个个音符。
——她偷偷把花园里抓到的萤火虫放进他的乐谱夹,吓得他打开时差点跳起来,她却在一旁咯咯笑个不停。
——夏夜在老宅宽阔的露台上,他弹着舒缓的曲子,她靠在他身边,数着天上的星星,小声地问着各种天真的问题……
不再是模糊的光影和声音,是带着温度的场景,是清晰的对话片段!是少年沈白夜清朗温和的嗓音,是她自己稚嫩清脆的笑语!
“啊……”温栀痛苦地捂住额头,记忆的洪流冲击着她,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晕眩感。她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沈白夜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那本深蓝色笔记本,他摸索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半抱在怀里。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坚定的守护。
“别急……”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心疼,“慢慢来……小栀……我们……慢慢来……”
温栀靠在他怀里,大口地喘息着,汲取着他身上那熟悉又陌生的清冽气息。混乱的记忆碎片和巨大的悲伤如同两股纠缠的激流,在她体内冲撞。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那双空洞的、此刻却写满了担忧和痛楚的眼睛。
“为什么……”她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不解和迟来的愤怒,指向那个被大火吞噬的、残忍的转折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明明……”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沈白夜显然明白她的意思。他扶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一种深重的、被命运碾过的灰败。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空洞的视线投向琴房那扇紧闭的、蒙尘的窗户,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十五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焰。
“因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抠出来的,带着血腥和灰烬的味道,“……那场该死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