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宫闱碎梦 > 第八章 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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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点“恩宠”,像阵穿堂风,吹过就没了。皇帝李琰再没踏进流华宫半步。内务府的炭末子掺得越发肆无忌惮,送来的米粮硌牙。孙贵妃宫里的春桃,路上“偶遇”宝儿的次数更多了,那夹枪带棒的话,扎得小姑娘回来眼圈通红。

陈娘娘对着皇帝时那份温顺恭敬的壳子,回来后便碎了一地。她依旧坐在窗边,侍弄茉莉,翻看旧书,眉宇间那层倦意沉了些,压得整个人透出一股灰败。偶尔宝儿叽喳,她只极淡地“嗯”一声,眼神飘得很远。像盏熬久了的灯,光弱了下去。

她不再荡秋千。那架落灰的秋千,孤零零立在墙角。

日子在一种无声的紧绷中挨着。墙角的蜀葵杆子枯黄了。风里带了点腥气。

那天傍晚,毫无预兆。李琰身边的大太监亲自来宣旨。

“……陛下口谕,念陈氏侍奉勤谨,特召今夜承恩殿侍驾。钦此。”

尖利的声音在死寂的宫殿里撞出回音。陈娘娘跪在冰凉的地上接旨,垂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在她抬手时,瞥见指尖细微的抖。

“娘娘,请早些准备。”宣旨太监皮笑肉不笑,转身走了。

殿内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宝儿吓得大气不敢出。

娘娘缓缓站起身,脸上是那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没说话,默默走向内室。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单薄伶仃。

侍驾。承恩殿。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上。比背上刚结痂的鞭痕疼千百倍。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道无形的篱笆被彻底踏碎,意味着那片死水般的“静篱”将暴露在漩涡中心,意味着她……要再次被拖入那最不堪的境地。

而我,只能看着。

掌灯时分,凤鸾春恩车停在宫外。两名面无表情的嬷嬷进来,服侍她梳妆更衣。她像个没有魂儿的木偶,任由摆布。换上繁复华丽的宫装,戴上沉重的珠钗,脸上敷了厚厚的脂粉,盖住那份苍白。镜子里的人,美,却冰冷,像尊描画精美的玉雕。

她站起身,准备出门。经过我身边时,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掠过我,那眼神空得吓人,像两口被淘干了的枯井,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然后,她挺直背脊,在嬷嬷簇拥下,一步一步走向门外那辆华贵得刺眼的车辇。

车辇载着她,消失在沉沉的暮色里。带走了流华宫最后一丝稀薄的空气。

我站在原地,手脚冻住了一样。直到宝儿带着哭腔的声音蚊子似的响起:“缘公公……我们……我们是不是该去承恩殿外……候着了?”

“候着”。

两个字像两把锈刀,狠狠捅进心窝,在里面缓慢搅动。不是怕。是更深的死。像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最干净的东西被拖进泥潭踩,自己连根手指都动不了,连声都出不来。

因为我不配。

承恩殿外的石阶,吸饱了夜露,冰得钻骨头缝。我缩在离殿门最远、最黑的角落里,阴影浓得化不开,恨不得把自己揉碎了塞进砖缝。宝儿跪在稍远的地方,小小的身子在巨大的宫殿阴影下,抖得像寒风里的枯叶。

殿内灯火通明。暖黄的光晕透过精致的窗棂纸,将庭院里嶙峋的假山怪石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地上,像张牙舞爪的鬼魅。隐隐约约,有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飘出来,隔着厚重的殿门,嗡嗡地响,粘腻腻的,糊在人的口鼻上。

丝竹停了。接着,是杯盏轻轻碰撞的脆响。一下,很清晰。像针扎在鼓膜上。

然后,一点模糊的女人声音,很低,像呵气,又像叹息。听不真切,却更揪心。

那声音像烧红的细针,一根根扎进耳朵里,钻进脑子,狠狠搅动。是她吗?是她在出声?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敢想。那念头是毒藤,缠上来,勒住脖子。手心早被指甲抠烂了,血混着冷汗,黏腻腻的,感觉不到疼。耳朵里嗡嗡的,全是自己拉风箱似的粗重喘息,还有……还有那殿内隐约飘出的、如同鬼魅低语般的声响。

闭上眼,全是她。

雪地里递棉袍的手,指尖凉。

病榻边滚烫的额头蹭着我抖个不停的指头。

秋千架上飞起来的裙角,笑声脆得像冰凌炸开……

刚才被拖走时,回头看我那一眼里的空,和……一点藏不住的怕。

那怕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上。我算个什么东西!她给我暖,给我静,给我心尖上那点偷来的光。可她被拖进这最脏的地儿,我只能像条没用的阉狗跪在这冷石头上听着!听着!

废物。阉货。

这些字在脑子里疯叫。风刮过庭院,卷着枯叶子响,沙沙的。远处更漏滴答,一声,一声。时间冻住了。那扇关得死紧的厚门,像座山,隔开了天和地。我的玉娘在门那头……我只能跪在这黑里,让这冰把我一寸寸啃干净。

血顺着指头缝滴下来,砸在石头上。没一点声音。

那是我唯一能流的泪。

不知熬了多久,像几辈子那么长。殿里有响动,像有人起来了。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黄光猛地泼出来,刺得眼疼。一个高大的影子堵在门口,穿着明黄里衣。李琰。

他侧着身,对里面说了句什么,声音含在喉咙里。然后迈出来,眼皮都没往殿里撩一下,径直下了台阶。明黄的袍角在夜风里一掀,像道刺眼的疤,转眼就没了。

那影子,冷,硬,像刚丢开件用过的物件。

门还敞着条缝。黄光里,一个瘦影子挪到门边,手扶着门框。是娘娘。那身华服还套在身上,头发有点散,珠钗歪了。厚厚的粉也盖不住脸色的灰和累。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目光穿过黑沉沉的院子,落在我蜷缩的角落。

太远了,我看不清她脸上有啥。只觉得那目光沉,冷,像腊月的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把我心口最后一点热乎气儿都盖灭了。

她扶着门框的手,抖了一下。最后,什么也没说。就那么慢慢地转回去,一步一步,挪回那片黄得让人憋死的亮光里。厚门在她身后合拢,发出闷响。

“咔哒。”

最后那点亮,也灭了。

承恩殿外,只剩下黑,冷风,还有两个跪在石头上的影子,像两团破布。

心口那地方,彻底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