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山河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牢牢锁在陆言身上。那深潭般的平静,那毫无波澜的回应,非但没有消解他的疑虑,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激起了更深的好奇与期待。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穿透这平静表象的答案。
“陆言同志,”楚山河的声音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刻意避开了“青衫客”这个充满猜测的笔名。
“刚才听李馆长介绍,你对古籍和地方文献工作非常熟悉。这份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定力,沉下心来与故纸堆打交道,在很多人看来,是很寂寞的吧?”
这看似随意的寒暄,实则带着试探的锋芒。他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如何理解“寂寞”,又如何看待自己身处的位置。
旁边的周明远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等着看陆言如何应对大人物的“垂询”。李为民则微微屏住了呼吸。
陆言的目光从楚山河脸上移开,缓缓扫过阅览室里高耸的书架,扫过那些在尘埃中沉默的厚重书脊。他的眼神里没有抱怨,也没有刻意的清高,只有一种近乎温润的平和。
“寂寞?”陆言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仿佛书页翻动时发出的微响,“楚主编,您觉得,这些书,是死的吗?”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桌面上那本摊开的《水经注校释》泛黄的书页,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每一页纸,每一个墨点,都承载着某个时代某个人的心血、智慧、甚至是他生命中最激烈的情感。当我们翻开它,读懂它,那些沉寂的声音就会重新响起,那些消逝的温度就会重新被感知。”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楚山河身上,平静而深邃。
“能与千百年来最杰出的灵魂对话,能触摸到人类思想长河中最璀璨的浪花,这不是寂寞,这是……最大的幸运和滋养。至于身处何地,”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思想的深度和广度,从不取决于身在闹市还是幽谷。图书馆的角落,未必不能容纳星辰大海。”
楚山河的心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那句“思想的深度和广度,从不取决于身在闹市还是幽谷”,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对那首《面朝大海》的所有疑惑!
是啊!那诗中辽阔温暖却又隐含巨大悲伤的意境,那穿透尘嚣直达灵魂的力量,不正源自一颗能容纳星辰大海的心吗?
这心,不在喧嚣的名利场,恰恰就在这被世人视为寂寞的故纸堆旁!
这年轻人对寂寞的解读,对书籍生命的理解,对思想价值的认知,其深度和格局,远超他的想象!
周明远脸上的笑意僵住了,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错愕。
他本以为会听到些场面话或者谦卑之词,却没想到对方竟说出这样一番……近乎“狂妄”却又带着奇异力量的话语!
容纳星辰大海?一个图书管理员?荒谬!
李为民则暗暗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小陆啊小陆,你果然……
“说得好!”楚山河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陆言。
“思想的深度和广度……陆言同志,你的见解,让我深受启发!这让我想起最近网络上流传很广的一首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楚山河不再迂回,单刀直入。
“这首诗所展现出的那种纯粹的力量、深邃的孤独感以及对尘世温暖的复杂期许,与你刚才所言的‘容纳星辰大海’的心境,颇有相通之处。不知……你对这首诗,有何看法?”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周明远屏住了呼吸,李为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古籍阅览室里仅有的几位读者也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停下了翻书的动作,偷偷望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言身上。
陆言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样子。只是微微垂下眼帘,仿佛在认真思考,又仿佛只是在整理思绪。
几秒钟的沉默,在寂静的阅览室里被无限拉长。
终于,他抬起头,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楚主编,一首诗,如同一个生命。它的价值,不在于被赋予多少解读,被冠以何种名号。它只需要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能读懂它心跳的人。”
他的目光扫过楚山河,也扫过旁边脸色变幻的周明远,“读懂的人,自然能感受到它灵魂的重量;读不懂的人,纵使喧嚣震天,也不过是拂过石像的风声。”
他没有承认自己是作者,也没有否认。但他的话语本身,就是对《面朝大海》最核心、最本质的注解——剥离一切外在的喧嚣与标签,回归诗本身纯粹的生命力!
这回答,比任何直接的“是”或“不是”都更加震撼!
楚山河的瞳孔猛地收缩!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就是他!绝对是他!
这种对文学本质近乎本能的洞察和近乎孤高的纯粹态度,与那首诗的灵魂完美契合!
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知道此刻不宜再追问身份。
“好!好一个‘读懂它心跳的人’!好一个‘灵魂的重量’!”楚山河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他不再掩饰自己的赞赏。
“陆言同志,你的见解,让我对文学的理解都为之开阔!《人民文学》近期正在筹备一个‘新锐之声’的专栏,旨在发掘和刊载具有思想深度和艺术探索精神的中短篇佳作。”
他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印制精美的名片,双手递向陆言,态度郑重无比。
“我个人,代表《人民文学》编辑部,诚挚地向你约稿!题材不限,但求有深度、有力量、有筋骨!希望你能认真考虑!”
这一幕,让旁边的周明远彻底失语,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楚山河,国内顶尖文学刊物的副主编,竟然如此郑重其事地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图书管理员约稿?!
这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他看向陆言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冒犯的复杂情绪。
李为民则是又惊又喜,连忙看向陆言。
陆言看着递到面前的名片,上面“楚山河”三个字和《人民文学》的烫金徽标清晰可见。
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受宠若惊,也没有推辞。他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指,平静地接过了名片,动作自然得像接过一份普通的文件。
“谢谢楚主编的认可。”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我会认真考虑。”
没有激动承诺,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句沉稳的“认真考虑”。这态度,更让楚山河觉得此子不凡。
“好!静候佳音!”楚山河重重地点点头,心情大好。他知道,这条潜龙,终于被他找到了!
他不再停留,转身对李为民和周明远道:
“李馆长,周主席,感谢安排!今天收获很大!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陆言,那目光充满了期许和一种发现璞玉的兴奋,然后率先向门口走去。周明远脸色铁青地跟上,连场面话都忘了说。
李为民送他们出去。厚重的木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阅览室重归寂静。陆言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沉甸甸的名片,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烫金的徽标。
然后,他随手将名片夹进了那本摊开的《水经注校释》中,仿佛那只是一张普通的书签。
陆言坐回位置,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书页上,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无数文学青年欣喜若狂的约稿,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落在他沉静的侧脸和泛黄的书页上。
只有那本被夹入名片的古籍,无声地见证着,一颗注定要搅动整个文坛的惊雷,已经在这最安静的角落,悄然孕育。
“荒谬!简直是荒谬透顶!”
临江市作协主席办公室里,周明远再也压抑不住怒火,猛地将茶杯顿在桌上,茶水四溅。
“一个毛头小子,一个图书馆管书的!楚山河是昏了头吗?竟然亲自向他约稿?还什么‘新锐之声’?他懂什么文学创作?!”
作协秘书长老徐坐在对面,脸色也不好看,但还是劝道:
“周主席,消消气。楚山河毕竟是《人民文学》的副主编,眼光是有的。也许……那小子真有两下子?那首诗,确实……”
“诗?那算什么!”周明远粗暴地打断他,脸上满是不屑。
“一首小诗,走了狗屎运在网上火了而已!写诗和写小说能一样吗?那是需要深厚的积累、扎实的功底、对社会深刻的洞察!他一个整天窝在古籍堆里的小年轻,懂什么社会?懂什么人性?写出来的东西,不是无病呻吟就是故作高深!”
他越想越气,自己手下那么多作协会员,辛辛苦苦投稿,能被省级刊物看上就不错了,凭什么这小子一步登天?
“楚山河这是被那点虚名冲昏了头脑!”周明远下了结论,眼神阴沉,“不行,不能让他这么胡闹!《人民文学》是国家级刊物,代表的是我们文学界的脸面!
让一个图书馆管理员在上面发表作品?传出去简直是笑话!会让人觉得我们文坛无人!”
老徐试探着问:“那您的意思是……?”
周明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不是约稿了吗?好!我们就等着看!等他稿子出来!我就不信,一个毫无创作经验的人,能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到时候,稿子质量不行,楚山河脸上无光,自然就知难而退!我们作协,要准备好客观、专业的评论!”他强调着“客观、专业”几个字,语气却带着冷意。
“明白!”老徐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图书馆古籍阅览室。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读者早已离去。
陆言没有开顶灯,只亮着桌上一盏老旧的绿色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和桌面的稿纸。他没有立刻动笔写小说,而是翻开了笔记本新的一页。
笔尖在纸上流畅地移动,写下的却是一个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名字、地点、概念碎片:
“汪淼”
“叶文洁”
“红岸基地”
“宇宙闪烁”
“倒计时”
“智子”
“古筝计划”
“黑暗森林法则”
这些名词如同散落的星辰,在他笔下汇聚。
他的眼神专注而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稿纸,看到了一个宏大而冷酷的宇宙图景。
台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高大的书架上,与那些沉默的古籍影子融为一体,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他停下笔,指尖在“黑暗森林法则”几个字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笃笃声。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一片繁华喧嚣。而他坐在这寂静的角落,如同一个孤独的瞭望者,笔尖下勾勒的,却是笼罩在繁华之上、冰冷宇宙中那令人窒息的生存法则。
片刻之后,他翻过了这一页。新的一页,一片空白。
他重新拿起笔,这一次,笔尖沉稳地落下,写下了一个短篇小说的标题:
《钉子》
字迹刚劲,力透纸背。昏黄的灯光下,故事开始了。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