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藏书阁时,林昭的拇指还卡在信笺接缝处。
左伯纸特有的细腻触感从指腹传来,与他掌心因握笔久了磨出的薄茧相蹭,带着点刺痒的疼。
信上“曹孟德”三字被暮色浸得发暗,却仍像烧红的炭块,在他眼底烙出灼痕——这是他穿越三年来,第一次被史书中那个治世能臣,乱世奸雄的身影,真正触到了衣襟。
“阿昭?”苏晚的声音裹着桂香从楼下浮上来,“山长让厨房炖了菌子汤,再不吃要凉了。”
他应了声这就来,指尖却反而更用力地攥紧信笺。
竹简卷角硌得掌心生疼,像在提醒他:历史的齿轮从不会等谁准备好。
前世读《三国志》时,他总觉得曹操的崛起是必然,可此刻看着信里才华横溢,吾甚爱之的温和措辞,忽然品出几分刀背敲骨的意味——兖州离颍川不过数百里,他才刚在书院掀起改革风浪,曹操的眼线就已经盯上了?
楼下传来苏晚拾级而上的脚步声,裙裾扫过木阶的窸窣声越来越近。
林昭迅速将信笺塞进袖中,转身时正撞上她捧着青瓷碗的身影。
桂花瓣沾在她鬓边,混着菌汤的香气漫过来,可他喉间却泛起铁锈味般的警觉——曹操的信,该让苏晚知道吗?
今日讲《盐铁论》时,陈群摔了砚台。苏晚将汤碗递给他,指腹还沾着上午翻地的泥,他说寒门学这些治国策论,不过是东施效颦。她忽然顿住,目光落在他攥紧的袖口,阿昭,你...可是遇到麻烦了?
林昭垂眼喝汤,菌菇的鲜甜味在舌尖炸开,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暗潮。
他想起昨夜与郭嘉说的同窗会,想起周明争《齐民要术》时发亮的眼睛,想起士族子弟红着脸搬书简的模样——这些刚刚冒头的嫩芽,若被曹操的手轻轻一掐,会不会就此夭折?
“晚儿,晚间我想去奉孝那里。”他放下空碗,声音放得很轻,“有些事,得找个能说真话的人商量。”
苏晚的手指在他手背轻轻一按。
她的手因为常翻地而带着薄茧,触感像春天刚发芽的柳枝:“我信你。”
月光爬上松梢时,林昭站在了郭嘉的竹舍前。
“门没闩”,里面传来酒坛倾倒的闷响,混着某人含混的吟诗声:“对酒当歌——哎这坛怎么空了?”
“奉孝,你这是要把自己泡在酒坛里?”林昭掀帘进去,就见郭嘉四仰八叉躺在草席上,腰间还挂着半块吃剩的酱牛肉,案几上七八个酒坛东倒西歪,“山长说你昨日醉倒在演武场,被马粪埋了半张脸?”
“那是马粪香!”郭嘉翻身坐起,发带散了一半,眼睛却亮得像星子,比陈群那酸腐的熏香强百倍。他突然嗅了嗅,“你身上有菌子汤味——苏小娘子又给你开小灶了?”
林昭没接话,从袖中抽出信笺拍在案上。
竹舍里的烛火忽明忽暗,将曹孟德三字投在墙上,像道晃动的影子。
郭嘉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抓起信笺的手还沾着酒渍,却看得极慢,连信笺边缘的暗纹都要凑到烛火下瞧。
末了突然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在信纸上,晕开一团墨渍:“好个才华横溢,吾甚爱之——孟德这是把你当块玉,先抛根绳试试你肯不肯跟他走呢。”
“奉孝如何看此人?”
“治世能臣,乱世奸雄。”郭嘉随手将信笺抛回案上,酒坛在他掌心转得飞快,“他在兖州屯田,把流民编成农兵;他杀边让立威,又亲自给死士的遗孀送粮——你说这样的人,是善是恶?”他忽然凑近林昭,酒气裹着话吹过来,“你怕他?”
“怕。”林昭说得坦诚,“怕他的刀太快,怕他的网太密。”
“更怕...”他顿了顿,“怕自己还没长出能与他掰手腕的骨头,就被他连人带改革的苗子,一起收进他的棋盘里。”
郭嘉突然大笑,震得竹舍顶上的积灰簌簌往下落:“好个掰手腕!”
“某就爱你这股子不驯的劲头。”他抄起酒坛与林昭碰了碰,“曹孟德要收你做棋子?”
“那便让他看看,这棋子会自己长成刀。”
烛火在两人中间噼啪炸响,将两个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柄并立的剑。
第二日辰时三刻,书院演武场飘着晨雾。
林昭抱着一摞农书往藏书阁走,刚转过松柏林,就听见陈群阴阳怪气的声音:“哟,这不是咱们书院的改革先锋么?”
“昨儿瞧着跟丢了魂似的,莫不是收着什么贵人的信了?”
演武场边围了七八个学子,有寒门的也有士族的。
陈群摇着湘妃竹折扇站在中间,月白锦袍上绣着金线云纹,在晨雾里晃得人眼晕。
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正抱着个漆盒,盒盖半开,露出里面几卷带泥的竹简——分明是故意翻了林昭的书箱。
“陈公子这是要当书院的包打听?”林昭将农书往臂弯里拢了拢,目光扫过围观人群里周明攥紧的拳头,“昨日山长还说,我等学子该把心思放在经世济民上,怎么倒有人学起市井泼皮,专爱翻人箱笼?”
“经世济民?”陈群的折扇啪地收拢,敲在掌心,“你连自己屁股都擦不干净,还想管天下?”他突然提高声音,“我听说有人收了外郡的信,怕是要学那背主求荣的小人——”
“陈公子消息倒是灵通。”林昭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头,“不过某若要走,必定会在山长面前行拜别礼,不像某些人,只会躲在暗处翻人书箱,连当面问的胆子都没有。”
围观人群里传来低笑。
周明率先鼓起掌,几个寒门学子跟着应和,连几个士族子弟都偏过脸憋着笑。
陈群的耳尖瞬间涨红,折扇骨在掌心压出白印,漆盒当啷一声砸在地上,竹简滚了满地。
“你!”他指着林昭的手直抖,“你等着——”
“陈公子这是要如何?”
山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须老者拄着藤杖站在松柏林边,晨雾漫过他的青衫,像浮着层薄霜。
陈群的手唰地缩回去,躬身行礼时锦袍下摆扫过满地竹简,溅起星星点点的泥。
林昭弯腰捡书时,瞥见山长朝他微微颔首。
晨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松香,混着远处传来的上课钟声,撞得人心头一跳——他忽然想起昨夜郭嘉说的话:“这天下要变,总得有人先掀翻桌子。”
而他林昭,早做好了掀桌子的准备。
只是谁也没注意到,演武场角落的槐树上,有片叶子轻轻晃了晃。
叶底藏着个灰衣人,袖中短刃的寒光,正随着他吞咽的动作,在晨雾里忽明忽暗。
未时二刻,山长的书斋里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夫子,林昭、陈群他们在演武场起了争执——”
备茶。山长抚了抚案头的《春秋》,目光落在窗外摇晃的槐树上,“把所有当事学子,还有...那个总在书院外晃悠的灰衣人,都叫来吧。”
松涛声卷着山雨欲来的湿气,漫进了藏书阁的窗棂。
林昭正替苏晚整理新晒的药草,抬眼便见周明撞进来,额角还沾着露水:“阿昭,山长让去前院!”
“陈群那厮带着个穿绯色官服的,说是朝廷派来的巡学使!”
林昭瞥见苏晚攥紧的手指——她腕间还系着前日他编的草绳,说是要替他拴住好运气。“晚儿,帮我取案头那本《均田疏议》。”他声音稳得像山涧的磐石,心里却翻涌着惊涛:“陈群动作好快,不过三日就勾来朝廷的人?”
前院银杏树下,朱漆屏风已经支起。
穿绯袍的巡学使正端着茶盏,指节上的翡翠扳指在晨光里晃得人眼酸。
陈群站在他身侧,锦靴尖刻意碾过青石板缝里的野菊,像在碾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大人您瞧,这书院如今乱得很。”
“寒门学子敢与士族同席论道,连《盐铁论》都敢质疑先儒注疏——这哪是治学,分明是坏规矩!”
“陈公子说的规矩,莫不是士族独占经筵,寒门只配抄书的规矩?”林昭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他抱着《均田疏议》穿过学子群,苏晚捧着一摞算筹紧随其后,周明等寒门学子自动在两侧散开,像劈开了一道人墙。
巡学使的茶盏顿在半空。
他眯眼打量林昭:青布衫洗得发白,袖口却补着苏晚绣的玉兰花,倒比陈群那身金线滚边的锦袍多了几分生气。小友倒是有胆气。他放下茶盏,“某奉圣命来考校书院,且看你等如何证明乱规矩是为立新规。”
林昭将《均田疏议》轻轻搁在石案上,翻开的书页间滑落半片稻穗——是前日带学子们去田间时夹的。“大人要看规矩,某便拿数据说话。”他示意苏晚展开算筹图,竹片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在晨风中簌簌作响,“三月前,书院寒门学子能背完《尚书》者仅七人;如今,能解《周礼》田制者已有二十四人。”他指尖划过算筹,“这是山长亲自批的课业,这是学子们改良的农具草图,这是...周明写的《劝农策》。”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周明的脸涨得通红,手指死死攥着衣角——那篇策论他写了七遍,昨夜还在油灯下哭着说字太丑配不上。
此刻却被林昭用素绢仔细包着,放在最上面。
“好个数据说话。”刘晔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他抱臂倚着朱柱,腰间玉坠子晃出细碎的光,“某前日替父亲整理田册,倒想起《管子》里说不明于计数而欲举大事,犹无舟楫而欲经于水。”
“林兄这算筹图,倒比陈公子的规矩实在。”
陈群的脸瞬间煞白。
他没想到刘晔会开口——刘氏虽不如陈、荀显赫,却是汉室宗亲旁支,连巡学使都要给几分面子。
更没想到林昭竟早把改革成果整理得这般齐全,连山长的批注都盖着朱印,根本挑不出错处。
“大人若要考校,某有个提议。”林昭突然提高声音,目光扫过全场,“不如让寒门与士族学子同场论策,题目由大人定。
“若寒门输了,某自请去藏书阁抄三年书;若赢了...”他顿了顿,“便请大人回朝时,替天下寒门学子说句话:这书,该人人读得。”
银杏叶扑簌簌落在巡学使肩头。
他望着林昭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乡学当先生时,也曾有个穷小子攥着冻裂的手问:先生,我能考功名么?他摸了摸袖中陈群塞来的金叶子,又看了看石案上带着稻穗香的策论,喉结动了动:“好,便依你。”
陈群的折扇啪地折在掌心。
他狠狠瞪了林昭一眼,转身时锦靴踢飞一块碎石,正撞在廊下的铜鹤香炉上,发出清越的响。
双方比试的策论场上,林昭站在日晷投下的阴影里,看着寒门学子们红着眼眶宣读策论——有写水利改良的,有论商税均摊的,连最胆小的王二牛都磕磕绊绊说了句农桑足则国本稳。
巡学使的朱笔在卷上画了十七个圈,比士族学子的卷子多了三倍。
“林小友,某信了。”巡学使临走前将金叶子塞回陈群手里,“这书院的规矩,该改改。”
夜漏十刻时,林昭的书房还亮着灯。
苏晚端着药进来,见他伏在案上,《战国策》摊开着,墨迹未干的纸页上写着联农扶商,练兵自强八个大字。
他的手指沾着墨,笔搁在砚台边,砚里的墨汁早干成了块。
“阿昭?”苏晚轻轻推他。
他迷迷糊糊抬头,眼底全是血丝:“晚儿,我算过了...若能在颍川先试均田,再联合商队打通南北粮道,不出三年就能攒下十万石粮。”
“到那时...”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撑着案几直发抖。
苏晚慌了,伸手摸他额头——烫得惊人。“你这傻子!”她眼眶发红,“连日整理策论,又熬夜写草案,当自己是铁打的?”
林昭扯出个笑,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铁打的...才好掀翻这乱世。”他望着案头未写完的草案,声音渐低,“只是这手...怎么这么沉。”
烛火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柄未出鞘的剑,正随着他渐弱的呼吸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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