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廉价塑料雨披上,声音又密又沉,像无数小石子从天上倾倒下来。韩豫缩了缩脖子,一股湿冷的寒意还是顺着后颈窝顽固地往下爬,钻进脊椎缝里。老旧的电驴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灯的光柱刺破浓墨般的雨幕,却也只能照亮前方几米混沌的水世界。轮胎碾过坑洼的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冰冷刺骨。
手机在防水腰包里固执地震动,屏幕隔着塑料发出微弱的、带着水汽的蓝光。韩豫骂了一句,声音被雨声吞掉大半。他单手控着车把,另一只手艰难地摸索进去,指头湿漉漉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刺得他眯了下眼。一条新订单。
“目的地:第四人民医院旧址,东区…太平间侧门?”他念出声,雨水立刻顺着下巴滴在屏幕上,“操!哪个傻逼玩意儿?”
地址后面还跟着一行小字备注:【别走正门,侧门进,快,饿。】
韩豫的手指悬在“拒单”的红色按钮上,犹豫了零点一秒。屏幕顶端,微信里父亲发来的消息还停留在最上面:“小豫,医生说…这次检查费可能…唉,爸这身体拖累你了…”后面跟着一个尴尬的笑脸表情。
他烦躁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尖冰冷。“妈的!”暗骂一声,指尖重重戳在“接单”的绿色按钮上。电驴猛地加速,冲开雨帘,朝着城市边缘那片被遗忘的角落扎去。
雨势丝毫未减,仿佛天漏了。车轮下的路况越来越糟,柏油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最后干脆成了泥浆路。路两旁,老城区那些低矮破败的平房在暴雨中沉默地蹲伏着,像一群湿透的、无家可归的野狗。偶尔有几点昏黄的灯火在模糊的窗户后亮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和压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垃圾腐败和泥土腥气的味道,又潮又冷,直往人肺里钻。
韩豫裹紧了雨披,寒意却像无数细小的针,透过湿透的布料扎进皮肤。他跟着导航的电子女声拐进一条狭窄得仅容一车通行的小巷。巷子两旁的墙壁斑驳,雨水冲刷着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旧砖。巷子尽头,一片巨大的、被风雨侵蚀得轮廓模糊的阴影耸立着,那就是第四人民医院的旧址。几栋残破的苏式老楼在雨夜里沉默地矗立着,黑洞洞的窗口如同死掉的眼睛。
导航的女声依旧甜美却机械:“前方五十米,左转,进入第四人民医院旧址范围。”
电驴碾过断裂的水泥门槛,冲进一片荒草疯长的空地。废弃医院的轮廓在雨幕中显得更加阴森庞大。风穿过空洞的门窗和断裂的楼梯,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无数冤魂在齐声低泣。韩豫打了个寒噤,牙齿轻轻磕碰了一下。他按照备注,绕过杂草丛生、堆满建筑垃圾的正门广场,沿着一条几乎被野草淹没的狭窄水泥路,向建筑群深处骑去。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荒草,发出黏腻的“嚓嚓”声。
东区,一片更为低矮破败的连排平房出现在视野里。导航的女声适时响起:“您已接近目的地,第四人民医院旧址东区。请在前方右转,太平间侧门就在您右侧。”
韩豫猛地捏住刹车。电驴在湿滑的地面上滑了一小段才停住。他抬头望去,右前方,一扇低矮、刷着早已斑驳脱落的绿色油漆的铁门嵌在水泥墙上。门上方,一块歪斜的、锈迹斑斑的铁牌在风雨中摇晃,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牌子上,勉强能辨认出三个模糊的字——“太平间”。
就是这儿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气,比雨水更冷,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韩豫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猛地收缩。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雨水和铁锈味的冰冷空气呛得他咳嗽起来。他停好车,锁死,动作有些僵硬。从车后座的保温箱里取出那份沉甸甸的外卖——一份超大份的、加了双份肉的麻辣香锅。保温袋上凝结的水珠冰冷。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发白的脸。导航界面彻底卡死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箭头,固执地指着眼前这扇渗人的铁门。信号格,空空如也。
“操…”他低声咒骂,声音有点抖。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突兀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和呜咽的风声,异常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叮!您有新的配送信息,请及时查看!”
声音的来源,不是他手里的手机。
而是…那扇紧闭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里面!
韩豫浑身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寒意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他死死盯着那扇门,那声音仿佛带着冰冷的钩子,穿透铁皮,钻进他的耳膜,直刺大脑。里面…太平间里…怎么可能?
备注里那个“饿”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他的意识里。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用力推了一下那扇铁门。出乎意料,门没有锁,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长响,向内滑开了一条缝。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陈旧消毒水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腐败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吞没。这味道钻进鼻腔,直冲脑髓,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门内,是无边的黑暗。
韩豫的手指死死捏着外卖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哆嗦着摸出手机,划开屏幕,点开手电筒功能。一道微弱的光柱刺破门缝内的浓稠黑暗。他咬着牙,侧身挤了进去。
手电光在空旷冰冷的空间里晃动,像一只受惊的眼。眼前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空旷得可怕。冰冷的水泥地面,斑驳脱落的墙皮。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那混合着消毒水和腐败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最触目惊心的,是房间两侧靠墙摆放的一排排巨大金属柜子——停尸柜。柜门紧闭,表面是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手电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每一个柜门都像一张沉默的、等待吞噬的嘴。
“叮!”
又是一声清晰的订单提示音!仿佛就在耳边炸响!
韩豫猛地一颤,手电光柱疯狂地扫动。声音…好像是从前面那排靠墙的停尸柜里传出来的!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冰冷的恐惧。他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理智在尖叫着让他转身逃跑,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双脚死死钉在原地。那提示音如同催命的符咒,一遍遍在死寂的太平间里回荡。
“妈的…妈的…”他喉咙干涩,只能发出破碎的低语,牙齿控制不住地磕碰着。他强迫自己挪动脚步,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近了。
声音的源头,就在眼前这个靠墙的停尸柜里。巨大的金属柜门泛着幽冷的光。
韩豫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手电光在柜门上剧烈晃动。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伸手抓住冰冷的金属把手,向外一拉!
“哗啦——”
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刺耳地响起,打破了太平间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股更浓烈、更纯粹的冰冷气息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涌出。手电光柱射了进去。
里面没有停尸抽屉。只有一张简陋的、冰冷的金属推床。
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形轮廓,从头到脚覆盖着一张惨白的、浆洗得发硬的尸布。白布勾勒出僵直的线条,头部的位置微微隆起,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提示音,就是从这白布下传来的?
韩豫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几乎要捏碎他的意识。他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水泥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后退,双腿却软得如同面条。
就在这时——
盖着白布的尸体,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上坐了起来!
动作僵硬而突兀,像一具被无形绳索猛然拽起的提线木偶!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终于冲破了韩豫的喉咙,在冰冷的太平间四壁间疯狂撞击回荡!他魂飞魄散,踉跄着向后猛退,后背重重撞在另一个冰冷的停尸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手机脱手飞出,“啪嗒”一声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电光柱向上乱晃,瞬间照亮了太平间布满蛛网和霉斑的天花板,光影在尸柜上疯狂跳跃。
那坐起的“尸体”却无视他的恐惧。覆盖着白布的头部微微转动,似乎在“看”向他。一只惨白、枯瘦、毫无血色的手,从白布下缓缓伸了出来。那只手僵硬地移动着,直直地伸向韩豫摔在地上的手机。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外壳,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韩豫瘫软在冰冷的尸柜上,浑身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来自尸体的手,捡起了他的手机。
那只惨白的手动作异常熟练。它划开屏幕,屏幕的冷光映在覆盖着尸布的头颅位置,勾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点击。
“滴——”
一声熟悉的、清脆的扫码成功提示音,在这死寂冰冷的太平间里响起,显得无比诡异。
紧接着,一个毫无起伏、冰冷得如同金属摩擦、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空洞感的电子合成音,从白布下幽幽地传了出来:
“支…付…宝…到…账…三…十…元…”
声音干涩,一字一顿,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
韩豫的血液彻底冻结了,大脑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那白布覆盖的头颅,似乎又朝他这边偏了偏。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这次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催促的味道:
“记…得…给…五…星…好…评…”
“啊啊啊啊——!!!”
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韩豫爆发出非人的嚎叫,身体里爆发出野兽般的求生本能。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甚至顾不上看一眼那个还亮着支付成功页面的手机,像一颗被撞飞的保龄球,连滚带爬地冲向进来的那扇铁门!
他撞开门,一头扎进外面铺天盖地的冰冷暴雨中。雨水疯狂地砸在脸上身上,却丝毫无法浇灭骨髓里透出的寒意。他扑到自己的电驴边,钥匙插了三次才捅进去,拧动电门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车把。电驴发出刺耳的尖叫,猛地蹿了出去,车轮在泥泞中疯狂打滑,甩起大片泥浆。
他不敢回头,只拼命拧着电门,让车在暴雨和荒草中亡命狂奔,只想离那个地狱般的太平间越远越好!冰冷的雨水和泪水糊了一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炸开。
冲出医院旧址的破败大门,冲上稍微像样点的马路,韩豫才敢稍微放慢一点速度,整个人瘫软在湿透的车座上,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恐惧。
就在这时,被他死死攥在另一只手里的手机,突然再次震动起来!
“嗡——嗡——”
这震动像高压电瞬间击穿了韩豫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他猛地一哆嗦,差点从湿滑的车座上栽下去!心脏再次狂跳到喉咙口。
他颤抖着,几乎是拼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看向屏幕。
不是来电。
是外卖平台的推送通知。
一条极其刺眼的消息,带着冰冷的官方口吻,弹了出来:
“【系统通知】:用户‘往生堂7号柜’对您本次的服务非常满意!已额外打赏您:冥币20000元!请再接再厉哦!”
猩红的字体,在湿漉漉的手机屏幕上,亮得如同地狱之火。
“往生堂…7号柜…”
韩豫喃喃念出那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心脏。他猛地记起,刚刚在太平间里,那个被他拉开的、躺着“尸体”的停尸柜上,似乎…似乎就印着一个模糊的、褪色的编号…
一个鲜红得刺眼的数字——“7”。
“呃…”一声短促的、被恐惧彻底扼住的抽气声从喉咙里挤出。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脖子不断流下,渗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但此刻,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正像无数细小的毒虫,顺着他的脊椎,疯狂地向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