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强大气场。
门帘被仆从高高打起。
一身玄色金丝蟒纹常服、姿容清绝、气势沉冷的顾寒治走了进来。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房内唯一站着的、真正救了他的女子——苏怜儿身上。
“怜儿姑娘,”顾寒治的声音低沉温煦,带着明显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听闻武安侯世子寻到了你,一路辛苦了。寒治已备好车驾,特来接恩人回府安置,定当竭尽全力报答姑娘救命之恩。”
他伸出手,姿态优雅而不容拒绝。
苏怜儿眼中瞬间盈满泪水,长途跋涉的委屈、受宠若惊的喜悦和对未来的迷茫交织在一起,她下意识地想上前一步,又有些怯怯地看了看旁边脸色惨白、抱着包袱缩在角落的谢安安,张了张口:“顾公子……妙妙姐她……”。
顾寒治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角落里的谢安安,他的视线在她怀里紧紧抱着的包袱上顿了一瞬,似乎猜到了里面是什么,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复杂。
他薄唇抿成直线,并未再对谢安安说什么,但那一眼,已经蕴含了千言万语——她费尽心机躲开又阴差阳撞进来的命运轨迹,以及她将面对的、难以预料的狂风骤雨。
正主现身,真正的“救命恩人”身份已明。
这富丽堂皇、恍若仙境的武安侯府客院里,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谢安安抱着她的破包袱,迎着顾寒治那洞悉一切、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坠冰窟。
真正的救命恩人——苏怜儿,正被男主礼遇备至地护在视线中心。而她,谢安安,抱着那几本该死的字帖,因为一个天大的误会,被“请”到了风暴漩涡之中,在所有人眼中,成了那个身份不明、处境诡异的“另类”。
她再次,被命运的巨手,无情地推入了原著中“冒领功劳”的剧情节点中心,只是这一次的开局,更加荒诞、更加被动,也更加危机四伏。
武安侯府的客院静得落针可闻。苏怜儿被顾寒治亲自引领,带着满心的茫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离去后,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份刻骨铭心的尴尬和骤然降临的冰寒。
谢安安抱着她仅剩的小包袱,里面那几本字帖像滚烫的烙铁,烫得她心头发慌,几乎站立不稳。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拙劣的闯入者,被无情地钉在了“冒牌货”的耻辱柱上,而这次,甚至连主动认领的勇气都未曾有过。
“这…这位姑娘,请随奴婢们先去梳洗吧?”,领头的嬷嬷上前一步,声音依旧恭敬,但眼神里已带上了难以掩饰的审视与疏离。
世子的热情在“正主”出现后瞬间冷却,她们这些下人自然懂得看碟下菜。
“不…不用了。”谢安安声音干涩,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我想走。”
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华丽的牢笼,远离顾寒治那最后仿佛洞悉一切又冰冷警告的眼神。她害怕他下一秒就会派人来把她这个“觊觎功劳”的人丢进大牢。
“走?”
一个略显娇蛮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带着十足的不悦,“我哥费了老大的劲儿,差点把京兆府的巡街官差都惊动了才把‘恩人’接回府,这才一盏茶的功夫,就要走?当我们侯府是菜园子门吗?”。
门口出现一个身着鹅黄宫装、头戴赤金珠钗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眉眼间与陈璜有几分相似,但更显骄纵。她是武安侯的掌上明珠,陈璜的胞妹,陈嫣。
陈嫣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进来,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狼狈不堪的谢安安,眼中充满了怀疑和不屑:“瞧着也不像能救下顾大哥的人啊?方才那位苏姑娘瞧着还温温柔柔的更像一点。你是怎么拿到顾大哥字帖的?”
嬷嬷们立刻低下头,不敢言语。
谢安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中憋屈万分却又无从解释。她只能紧抱着包袱,低下头:“是…是意外捡到的。世子爷认错了人,顾公子方才已接走真正的救命恩人苏姑娘了。实在抱歉打扰贵府,我这就离开。”
谢安安说着,就要绕过陈嫣往外走,真想拽过顾清治来捶死,好歹也算半个师徒了,再不济也送了一段时间药给他,真就这么绝情嘛?!
“站住!”陈嫣一把拦住她,柳眉倒竖,“你说走就走?哪有这么便宜!我哥为你兴师动众,府里上下忙活一顿,结果接了个假的?侯府的脸面往哪搁?再说了,谁知道你是不是见财起意,偷了顾大哥的东西?”。
她故意扬起声调,目光锐利地盯着谢安安怀中的包袱。
“我没有!”谢安安被这赤裸裸的污蔑激得抬起了头,眼中涌上被逼到绝境的怒意,“字帖是顾公子离开村子前亲手给我的!我若想冒领,刚才就该顺着世子的话认下了,何必等着被打脸?!”
“哦?亲手给你的?”陈嫣嗤笑一声,更是不信,“顾大哥那般人物,他的字何等珍贵,岂会随随便便给一个村姑?我看你就是满口谎言!来人,把她那个包袱拿过来检查!我倒要看看除了字帖还有什么贼赃!”
两个粗壮的仆妇应声就要上前。
谢安安脸色煞白,步步后退,背脊撞在冰冷的雕花门框上,退无可退。
她死死抱着包袱,如同抱着自己仅存的最后一点尊严。屈辱、恐惧、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这就是京城,这就是权力的世界!她像一只误入狮群的小兽,毫无抵抗之力。心中只剩下无尽的自嘲:躲来躲去,还是躲不开这乱葬岗……只是换了个更华丽的地方?
“住手。”
低沉冷冽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在门口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门口光线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去而复返——顾寒治不知何时又站在了那里。
他并未看谢安安,幽深的目光落在陈嫣身上,带着一丝冷意:“陈嫣,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武安侯府待客之道,便是疑客为贼,动手搜身?”
陈嫣脸上的骄横瞬间凝固,转为一丝慌乱和委屈:“顾大哥!你怎么又回来了?我…我只是怀疑她……”
“怀疑是衙门的事,不是你。”顾寒治语气毫无波澜,却字字如冰,“她怀中的字帖,确是我所赠。”
他目光终于转向角落里如惊弓之鸟般的谢安安,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警告,似乎还有一丝…谢安安不敢确认的、极其隐晦的不悦。
陈嫣的脸彻底白了,咬着嘴唇不敢再说话,周围的下人更是噤若寒蝉。
顾寒治的目光在谢安安脸上停留了一瞬,那一眼仿佛洞穿了她所有竭力隐藏的恐惧和倔强。
他并未再多言,只对匆匆闻讯赶来的陈璜道:“侯府今日既已留客,送佛送到西,再容一晚便是。明日,我遣人来接。”
最后那句,明显是说给谢安安听的,也定下了她接下来的去处——不是跟着苏怜儿去顾王府,而是由他派人另行安置,这意味着他将她置于他的直接视线之下。
陈璜连忙应声,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挠头:“顾大哥,这是?怜儿姑娘那边……”
顾寒治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管好你妹妹。还有,我的事,少掺和。”
语气平淡,却让陈璜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
顾寒治说完,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衣袂在冷风中猎猎作响,留下满院心思各异的人。
谢安安靠着门框,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刚才顾寒治的出现,像从巨兽口中夺回了她这条小命。可那句“明日遣人来接”,又将她重新投入了更深的迷雾和恐惧中。
他为何还要管她?在村子里也是莫名其妙就不理她了,现在为何不让她跟苏怜儿一起?他是要亲自处置她这个潜在的麻烦吗?
晚上,陈璜大概是为白天的事情和陈嫣的莽撞过意不去,特意设了小宴,只有他与谢安安两人。地点安排在了一处水榭。
谢安安依旧拘谨,山珍海味食不知味。
陈璜几杯温酒下肚,脸上有了些酒意,不复白天的跳脱,倒是叹了口气:“谢姑娘,白天的事,对不住了。我妹子被爹娘宠坏了,口无遮拦,你也别往心里去。不过…唉!”
他又灌下一杯,压低声音,脸上的表情透着几分少年人不该有的复杂。
“顾大哥这人吧…看不透,真的看不透。”
陈璜带着酒意摇头晃脑,“他对怜儿姑娘,那是恩情,礼遇周全体贴周全,该有的都会有的。可对你…奇了怪了,我就纳闷了,这字帖,他居然真就给你了?还特意回来给你解围?就因为…你给他煎过药?我跟你说,太后有意将她亲侄女赐婚给大哥的事,在京里也不是什么新鲜传闻了……”。
他后面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谢安安听,絮絮叨叨,无非是对顾寒治反常行为的困惑,以及夹杂着对京城权力倾轧和联姻现实的感慨。
谢安安听得心惊肉跳。“赐婚”二字像是一根冰冷的刺,瞬间扎进她心里最深处某个自己都不敢触碰的地方。她低着头,手指用力掐进掌心。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又酸又涩,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
对啊,他那样的人,合该配京中贵女,怎么会……她算什么?一个曾经给他煎药的村姑,一个因误会卷进来的麻烦。
这场所谓“压惊”的晚宴,吃得谢安安胃里翻江倒海。她借口头晕,几乎是逃离了水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