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暗潮无间 > 第一章:风雨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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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仲秋,长安城阴雨连绵,细细密密的雨丝扎在尚商坊的瓦檐和青石板路上,几个穿皂衣的汉子顶着斗笠从街道尽头小跑过来,一头钻进了路边的棠记酒肆。

夜色深沉,酒肆的老板娘棠姬原本已经打算打烊,谁料突然又来了这么几位客人。

棠姬见他们的衣着便知他们是附近河道上的民夫。倘若在别家酒肆,掌柜的绝对不会为了这样几个掏不出几个铜子儿的民夫耽误功夫,可棠姬却笑脸迎客,重新拉开了关了一半的店门。

“几位客官要吃点什么?”棠姬一边递菜单一边问道。

“老板娘,给我们一人来一碗热汤饼。”

“娘的,这鬼天气,冻得老子骨头缝都发酸!”

“……”

几人一边解蓑衣一边点菜,抱怨声夹在其中不绝于耳。

棠姬应了一声,从柜台上拿了一坛酒,亲自送到了几个民夫面前。

“几位客官,这是近日新到的桑落酒。客官们连日修渠辛苦,可以多饮几杯暖暖身子……”看着民夫们诧异的目光,棠姬急忙补上后半句,“这壶酒算我送你们的!”

民夫们闻言惊喜万分,连连致谢。

隔着窗棂,棠姬看了眼远处的泾洛之渠,漆黑的河道上亮着零星的灯火,可在雨幕惊雷之下,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棠姬若有所思,扭头望向民夫们,眉眼带笑,不着痕迹地探问消息。

“客官,明日就是秋夕节,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衙门都休沐,怎么独留你们勤劳王事?”

民夫们喝着不要钱的美酒原本还挺开心,想到这事儿都气红了脸。

“别提了,我包裹都系好了,正打算回家,河道上突然又把我们叫回去了,说是加固水门——这不,一忙又到半夜了。”

另一个民夫也满身怨气,忍不住吐槽起了上官:“可不吗!早不加固晚不加固,非要赶在我们休沐的时候加固。也不知道那姓郑的疯子是不是存心的。”

“就他爱逞能耍官威,真是显着他了!要不是他找事,兄弟现在正老婆孩子热炕头呢。哪里需要这么辛苦?”

“我听说这姓郑的三年都没有着家了,在他眼里这河渠就是他婆娘,晚上都要搂着睡的!”

棠姬对这“水门”的事情颇感兴趣,正打算深入打探一下,没想到他们聊着聊着就到了郑子徒身上。

提到这个人,棠姬的面色变了变。

这几个民夫所说的“姓郑的疯子”,正是棠姬的丈夫、泾洛之渠的河道总管郑子徒。

三年前棠姬与郑子徒在京兆衙门的户籍署签订婚契并了户籍,之后两人既没有宴请亲朋,也没有洞房花烛,郑子徒当天下午就回了河道衙门。

刚成婚那会儿棠姬也曾对他日思夜想,捧着他的画像反复看。可时间过去这么久,思念渐渐隔膜,那人的眉眼面容都随着那翻烂的画像变得模糊了。

这长安城说大不大,骑马一日便可绕行一周,可郑子徒愣是三年都没有回家一次。

棠姬也明白,他大概是不想看见她吧。

“几位客官先喝着酒,我去后厨帮大家催一下汤饼。”

棠姬同他们客套几句,扭头去了后院。

她一直担心今晚河道那边会有大事发生,但这几个民夫自打进了酒肆之后就在闲扯,想必河道那边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变故,既如此,再听也没有多大用处。

棠姬思来想去,拿了件蓑衣,决定亲自往河道边走一趟。

没想到不等她出门,后窗突然传来一阵“铛铛铛……”的响动,像是石子投掷围墙。那声音规律,三急两缓,正是她的亲随向她预警报信的暗号。

棠姬惊了一下,当即从侧门出去,果然在不远处的破庙里找到了重伤的亲随老姚。

老姚中了箭又淋了雨,整个人病恹恹的还剩一口气。他怕死到酒肆里再连累棠姬,索性在附近找了个不相干的地方等死。

棠姬观察了下附近,确定没有人之后才将老姚背回了酒肆的后院。

回去之后,棠姬留意了下酒肆前厅的民夫们,他们还在喝酒划拳,并没有察觉任何异样。

棠姬懂一点医术。她帮老姚拔掉了肩上的箭簇,又上了点金疮药。老姚惨白着脸,痛的眉毛眼睛拧成一团,但汇报起任务细节却是分毫不漏。

“主人,高大人让我在丙字号水门下放了炸药,只等天黑就炸渠。但是没想到雨下的太大了,那批石漆不纯,我努力了很久都没有把火点起来……郑子徒来的也太快了……但是我留了个心眼,炸药上留的是魏国的标记,不会有人发现这批东西跟我们韩国有关……”

棠姬听到要炸渠的事情时惊了一下,但是想起那位纨绔上官的模样,顿时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她点了点头,熟练帮老姚缠上了绷带。

棠姬不是雍国人。她出生在千里外的韩都新郑,十四岁时被送到雍国的都城长安做暗桩,到现在已经整整九年了。老姚也是她从韩国带来的家臣。

不同于别国的暗桩预算充足,韩国的城池被周围的大国瓜分殆尽,国库比韩王的脸干净。棠姬这些年差不多是自费工作,偶尔还要贴钱买上官的欢心。

这批石漆是棠姬去年送给韩使高诫的。为了得这能在水上燃烧的宝物,棠姬当时特地去了一趟上郡高奴县,花费好些银两,购置了其中成色最好的一批。可谁也没想到,真正做事情的时候,高诫拿出来的却是从别处搞来的掺假石漆。

老姚自幼勤习武艺,武功超群,平时自己出去执行任务几乎没有失过手,就这一次被上官借去做副手,竟然差点把命搭进去。

“这次任务失败虽说是高诫的问题,但是高诫的姐姐是韩王的宠妃……事情到最后还得是我们背黑锅。”

说道这里,棠姬长叹一口气起了身,“老姚,你好好在这里养伤,我还是得去一趟河道。”

“主人……”

老姚不忍棠姬涉险,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拦得住棠姬,最后只能将未说的话咽进肚子里。

等哪一天回了韩国,他定要将高诫一刀捅个对穿!

棠姬明白老姚的担心,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我很快就会回来。”

话毕,棠姬再次披上了蓑衣,扭头离开了酒肆。

棠姬往丙字号水门相反的方向奔去,很快便到了渭水边的一个破旧仓库。

大雨下了半夜,渭水上波涛奔腾,翻涌的水声像是咆哮的虎豹,掩盖了周遭所有的声音。棠姬不确定这里是不是有人,她拢着蓑衣像只狸奴一般轻轻贴近窗缝,小心观察着仓库里面的动静。

今晨这仓库里还藏着她从宜阳运来的精铁,不知道高诫有没有顺利将它运走?

宜阳原本是韩国的城池,因城中铁矿质量高,弓弩剑戟的锻造工艺也相当好。鼎盛时,世人都道“天下良弓劲弩皆从韩出”。可不过几十年功夫,雍国从韩国手里夺走了宜阳城,韩国的武器锻造也大不如前。

韩王前些日子想要造一批兵器,苦于没有精铁,便通过高诫递信给棠姬,希望她能想想办法。

秦国严防宜阳和韩国亲近,想要直接从宜阳把精铁运回韩国几乎不可能。所以棠姬特地拐了个弯,借着进桑落酒的名义绕到宜阳,弄了批精铁带回长安,约定由高诫将这批货送回新郑。

今晚就是棠姬与高诫约定好交接货物的时间。货走水路,一路风高浪急,很快就能到韩国。

高诫怕运货的时候出岔子,特地从棠姬这里借走她身边功夫最好的亲随老姚,命他去与仓库相反方向的丙字号水门放炸药,吸引走河道上的看守,好方便他行事。谁知因为大雨和石漆,丙字号水门并没有炸响。

仓库里一灯如豆,光线勉强勾勒出堆积如山的麻袋轮廓,高诫搓着手在灯影里焦躁地踱步,他的几个手下正在清点精铁的数目。

棠姬见这景象,大胆敲击窗棂跟里面的人对了个暗号,很快高诫就过来开门。

“我的姑奶奶!你可算来了!”

看到棠姬,高诫激动的几乎要扑过来。他压低嗓门,声音有些颤抖。

“你那个家臣不是说去炸水门了吗?动静呢?我在这里等了许久,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提起炸水门的事儿棠姬就恼火。

身为韩王钦派的韩使,他不爱惜母国苦心培养的暗探,用普通暗探的性命吸引火力,只为保全自己。

置身敌国,他做事不思小心谨慎遮掩锋芒,竟然派人去炸渠,主动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将整个长安城搅成旋涡。日后暗探们想在城中打探情报只会更加艰难。

退一万步讲,他既然要炸水门,那好好炸也行啊!至少应该做好完全的准备吧?他派人在可能会下雨的天气埋炸药,引火的石漆竟然还有质量问题,以至于最后火都没点着,这算什么?

可……谁教他是她的上司?

她人微言轻,只有听话的份儿。

棠姬收敛情绪,尴尬笑笑:“那边出了点问题,今晚是响不了。国舅爷,要不我们还是赶快把这些货物运上船吧!这边是渭水,距离泾洛之渠的主河道有一定距离,我们动作轻一点,河道上的人不一定会留意到我们。”

“不要避重就轻。”高诫有些不太满意棠姬的说辞,“你们这些暗桩平时都是怎么做事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王上每年送那么多银两来长安,就是为了养你们这些饭桶的吗……你不是说那个姚什么是你身边所有家臣中功夫最好的吗?我看言过其实……”

船工们原本已经做好了搬货的准备,但是看高诫没有明确同意,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棠姬听高诫数落她半天,渐渐有些烦躁。

她为韩王当差这么多年,几句不痛不痒的骂倒没什么,但是时间一点点的耽误下去,天亮之前这批货肯定运不走。等雍国的官兵到了,大家就一起等死吧。

情况窘迫,棠姬灵机一动,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却沉重的钱袋,悄悄塞进了高诫的手中。

“这次是我不对。国舅爷,我们两家是世交,你大人大量,肯定不会跟我这么一个小辈计较的对不对?”

高诫掂了掂那钱袋的重量,态度果然和缓下来。

“那就听你的,先运货上船!”

众人得令,当即搬起了货物。

棠姬原本也想帮帮忙,没想到她才刚拎起一袋精铁,仓库门“砰”的一声巨响,如惊雷炸开。

“泾洛之渠总河道官在此,里面的人,出来!”

为首的小吏民夫喊了一声,紧接着仓库门就被民夫一群民夫撞破,狂风裹挟着乱雨顷刻间灌进了仓库。

原本趾高气昂的高诫见状脸色煞白,腿一软,半边身子歪到了旁边的船工身上。

正在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天光骤然大亮,棠姬一眼就看到了立在众民夫之前的郑子徒。

他穿着一身靛色的工官袍子,衣襟和靴子上溅满了泥点,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湿透的布料紧贴着他宽阔的肩背,身形挺拔得如同峭壁青松。

“私运精铁,形同资敌。”郑子徒望着仓库中的众人,吩咐左右,“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