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隐秘工坊。
“顾参军!”
一个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顾昭翻身下马,就瞧见高铁柱弯着腰从工坊里钻了出来。
这个老工匠手里紧紧地攥着半块炮架。“
您要的那个能调节的炮座,后面的梁上加了三道榫卯,前面的枢轴配了青铜的转盘,可就是……”
他有点犹豫地把炮架递了过来,“这仰角调节的法子,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没搞明白。”
顾昭把炮架接过来,手指在转盘上新刻的刻度上轻轻滑过。
前世在博物馆里看到的红衣大炮结构图,一下子就在他脑袋里冒了出来。
他从身上掏出铜尺,在炮架底座那儿比划着,对高铁柱说:“老丈,您瞅瞅这炮管和地面的那个夹角。”
“拿三角函数来算的话呢,三十度的时候是平射,四十五度的时候抛射距离最远——”
“三角函数?”高铁柱一听,眉毛就皱成了一团。
“这是啥玩意儿?”
“这就是算天地之间角度的一种学问。”顾昭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炭笔,在青砖上画了个三角形。
“炮弹从炮膛里射出去就像这个三角形的斜边,炮弹飞的高度就是对边,飞出去的距离就是邻边,用勾股定理就能算出最合适的角度。”
他还蘸了点口水把炭灰抹开,“您看,如果要打到三百步之外的敌船,这个仰角应该是……”
“三百步?”高铁柱听了,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平常的红衣炮能打到一百五十步都得看风向!”
“所以才要改炮架。”顾昭伸手指向工坊角落里的滑轮组。
“您做的那个铜滑轮,能让装填手在半柱香的时间里完成三次填弹。”
他拽了拽绳索,滑轮就“咔嗒”一下转起来了,模拟装弹的木杆马上就立起来了。
“老丈试过没?”
“试过!”高铁柱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今儿早上用石弹试装填,比以前快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
他搓着自己粗糙的手。
“可这仰角……要是算错了,炮弹打到天上去打鸟可咋整?”
顾昭看着老工匠眼睛里的疑惑是对新东西的不放心。
他把手按在高铁柱的手背上说:“三天之后试炮,你自己来调角度。要是算错了,我就陪着您在炮口前面受罚。”
顾昭一扭头,就看到周文远提着明黄色的灯笼走进工坊,后面跟着四个带着刀的亲兵护卫。
监军的官服在火光里透着一股冷光,可嘴角却挂着笑:“我听说蓟辽这边要造个‘神仙炮’,特意过来看看。”
“周监军。”顾昭拱了拱手,眼睛扫过亲兵护卫腰间的绣春刀——那可是锦衣卫的标志。
他随意的问道“大晚上的过来,是不是兵部有紧急命令?”
“紧急命令倒没有。”
周文远围着炮架走了半圈,手指在转盘刻度上轻轻滑过,说道:“瞅见你们把老祖宗传下来的炮架给改了,我这心里直犯嘀咕!”
工坊里的工匠们都停下手头的活儿。
“老祖宗传下来的炮架,能打到三百步开外的敌船?”
顾昭反问道,“去年大凌河那场仗,建奴的盾车都冲到一百步以内了,咱们的炮还在往上抬。就因为这死脑筋的老炮架!”
周文远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瞅着顾昭腰间的玉牌,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顾参军年少气盛,这我能理解,可这火器的事儿关系着边镇的安危……”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要是出了啥岔子,恐怕袁督师也得被牵连。”
顾昭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想起了行辕里温体仁的那封密令,也想起了林月瑶腰上挂着的信鸽囊。
不过他脸上还是很平静:“三天后的巳时,靶场。周监军要是有空的话,不妨去好好看看。”
周文远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行,我倒要去见识见识。”
“可别让我看到的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高铁柱擦了把脸,嘟囔着:“这个瘟神哟……”
“他就想看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那咱们就给他露一手真功夫。”
“明天辰时,把那些浮木做的靶船搬到三百步开外的地方去。”
“找十个水性好的人,潜到靶船下面系上铁锚。要知道啊,那些建奴的船可不会就那么漂着让咱们打的。”
匠头听完就领命走了。
顾昭又拿出一张地图,递给守在门口的亲卫,说:“去把王铁军请来,让他带着骑兵在靶场周围十里地巡查。”
“特别是这些地方,得小心有人对靶船搞鬼。”
王铁军是林月瑶手下的一个校尉。
三天之后,靶场。
顾昭站在炮位的后面,看着三百步之外的浮木靶船。那靶船是用九根圆木扎成的船的样子,在浪里晃悠得就像一片小树叶似的。
“顾参军,开炮吧。”说话的是参将王汉,昨天还在酒桌上笑话顾昭是“纸上谈兵”。
顾昭点了点头。
炮手老李擦了擦引信,点燃的火折子在风里闪了一下,“轰”的一声就伸进炮口去了。
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等硝烟慢慢散了,大家都屏住呼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浮木靶船。
好家伙,只见靶船中间出现了个半尺宽的大窟窿!
海水“咕噜咕噜”地一个劲儿往船里灌。
“打中了!”也不知道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那些将官们一下子就围了过来,王汉兴奋得胡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嘴里嚷着:“他奶奶的,还真打中了!”
这时候周文远冷冰冰地来了一句:“哼,侥幸罢了!说不定是那靶船漂近了呢!”
顾昭呢,啥也没说,就抬手做了个手势。
老李就又装了三发炮弹。
这第二发炮弹炸在靶船的左舷上,第三发直接把船尾的圆木给掀飞了,第四发更厉害,一下子就把靶船炸成了两截!
“这……这简直就是神仙才能干出来的事儿!”王汉擦了擦脸上溅到的海水,眼睛盯着顾昭。
周文远的脸色阴沉。
他突然转过身去,指着不远处的旧炮说:“我用我家祖传的红衣炮打给你们看看!”
然后就有三个炮手,慌慌张张地开始装填炮弹。
第一炮,就擦着靶船飞出去,直接落海里了。
第二炮,砸在沙滩上,炸得沙子像下雨似的到处飞。
了第三炮,竟然卡在炮管里了,一查才知道,原来是火药包给装反了!
“废物!”周文远气不打一处来,一脚就踹在炮手身上。
“这么厉害的武器”
周围的人都震惊了。
周文远问道:“顾参军啊,这个炮架有没有名字?”
“叫‘定辽’。”
“定辽,这名字好啊!”周文远一边笑着,一遍瞅着炮。
等人群慢慢散开的时候,高铁柱“咚”的一下就跪在顾昭脚边了。
“我都活了五十六年了,今天才知道啥叫‘天外有天’。顾参军,您要是不嫌弃我这个老头子,我愿意给您当一辈子的火头军,就盼着能看着这定辽炮把建奴的城门给轰塌!”
顾昭赶忙弯腰去扶他,这时暗卫附说道,刚刚周文远私下里说要弹劾大人私造妖炮。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刚刚还热心,转脸就是另一副嘴脸。
顾昭眼睛盯着周文远骑马离开的背影。
他扭头看了看正在摆弄定辽炮的那些工匠。
一个王朝快要灭亡的时候,往往是人性崩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