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过后,卫城街市渐渐安静下来,还透着几分年节后的清冷。早春山头的积雪,一层叠一层地,不慌不忙地融化。料峭寒风裹着湿气吹来,袭人肌骨。唐清欢身披一件浅粉色厚实斗篷,静静立于码头边缘,看脚夫们一趟趟搬货上船。
船上正装着她要发往云京的礼盒。前些日子,陈大郎来信,说要订一批年后的货。唐清欢心思灵动,打算将沁香酥饼与物美价廉的雪顶银尖搭配,推出‘预定酥饼送茶样’的举措。
也就是说,只要提前七日预订沁香酥饼,并且购买金额超过一两五钱银子,就能获赠一小盒雪顶银尖。
用来装茶和饼的盒子,是她特意与陈大郎商量后决定的。选用乌木材质,覆上鎏金纹样,做成精致的三层年礼装。每一百个饼,配送一个茶样。这样一来,陈大郎可以提前订货,减少因临时材料短缺导致店铺缺货的尴尬,又能提前为茶与饼打响名声,试探市场反响。自用也好、送礼也罢,都显得实在大方。
货物装载完毕,不多时,船便扬帆起航。唐清欢转身,轻声嘱咐身后的吴三。
“往后这些走南闯北、奔波在外的活儿,可就交给你了........”
吴三听在耳中,面露喜色,郑重应道:“多谢掌柜信任,我一定不负所托!”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一直将你套在我的茶坊,等你学会以后,自可离去开疆拓土。”
大约过了一个月,唐清欢在茶商会担任副行首一职。一切在黄云轩的帮助下,还算顺利。这一天,吴三正在清欢茶坊为雪顶银尖做招商计划。
一声叫嚷,打断了他的沉思。
“吴管事,云京陈掌柜来信了。”名叫龙团的伙计将一封信递到吴三手中。
他展开信纸,细细阅读,原本平静的面色逐渐舒展,最终泛起笑意。
“太好了!”吴三扬了扬信纸,朝一旁的伙计说道。
“陈掌柜说,这礼盒才卖了半个月,居然已经有些官家的小厮上门打听,问能不能单买茶样!说咱们的雪顶银尖茶香透骨、点心甜而不腻!”
茶坊众人听闻,个个喜形于色,清欢茶坊的名声,真是越来越响了。吴三正打算动身去茶商会找唐清欢,却刚好见她从外回来。
吴三兴奋地将信递上。
唐清欢接过信笺,目光逐字一一掠过。陈大郎在信中盛赞,说云京人非常喜欢这批南方来的茶饼,连云京城中不少茶楼都主动来打听货源。
唐清欢嘴角轻轻一扬,将信折好交回吴三手中。
“回复陈掌柜,茶样可以单卖。用桑皮纸加竹盒另外包装,发他的价钱定在每斤四两银子,每斤配二十个茶饼........单单算着,每个茶饼合计投入二百文。他对外可卖四百文一个。记得在每张桑皮纸上印好,清欢临江仓。”
吴三点头应下,麻溜去办。
黄云轩不知何时也跟着唐清欢来到茶坊,见吴三离开,才从茶桌边踱步而来,轻声笑道。
“唐清欢娘子,如今你越发有副行首的气度了。这点心配茶的路数,竟真让你把北边的生意盘成独一家。”
他说话时,目光却始终落在唐清欢脸上。唐清欢微微侧首,移开视线,只轻声问:
“黄公子几时来的?”
黄云轩托起茶盏轻啜一口,道:“见你桌上有信,提到打算与滇南兹莫合作,把沁香酥饼和双色凝露卖去那边。本来想明天再问你,但见茶商会没什么事,就索性跟来瞧瞧,听听你有什么思路......”
他稍作停顿,又道:“不过那边属番邦国家,饮食风气不同,未必如云京、卫城这边偏爱甜饮。”
“口味是可以慢慢改变的,”唐清欢抬眼看来,语气平静却笃定,“说不定,对他们来说别有一番风味?”
她接着解释:“滇南地区的‘双色凝香’,主料用晒干法处理,以温奶冲泡,再加些糯米团子打底,既有特色,又能喝起来暖身,还能提神饱腹。这样做,商队驮运轻便、也耐存放,正是互市中最需要的。若要长期囤货,不想法子拓展,怕是这生意终会每况愈下。”
“你这是要将生意南北发展,将茶业和这饼子产业做大.......好事!我看好你......”
“这也多亏你,不时指导,才..........”
话音未落,她却忽然瞥见林傅盛正悠然自得地朝茶坊走来。一见黄云轩也在场,他脸上的神情顿时沉了几分。
黄云轩顺着她视线看去,轻笑一声:“你们夫妇倒有意思,一个开茶坊,一个开酒铺,分明是同林鸟,偏作分飞燕。”这话里藏着的机锋,唐清欢只当未闻。
林傅盛虽是不乐意,但为了面子功夫,也只能上前招呼道:“黄公子,你这是成了我家娘子的随从?茶商会、茶坊两头奔........”
“这不就是幕僚的事务吗?哎,哪能像你二人,本是夫妻,却要各做各的........”
唐清欢这时插话:“傅盛,你不是说找我拿这几日的账本吗?若是得空,就去柜台替我将这几日账核算清楚。”
林傅盛见她故意插话,便不再多问,转身走向柜台。
恰到此时,吴三又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唐掌柜,滇南兹莫那边,你交待的首批货,何时发出?这时日也不多了,我按掌柜吩咐抓紧去办理...........”
唐清欢心中琢磨,这蕃汉贸易需要去云京榷货务办理茶引、缴纳税款。是派吴三亲自去趟云京,还是书信于陈大郎委托办理,还是经茶商会的手一同办理.......
她心中始终惦念着邵小姐,想到此处抬头道:“你带上些银子,即日启程去往云京,到了云京找到陈掌柜,向他指教如何办理茶引。”
吴三颔首应下,转身去准备,唐清欢起身追了上去。
“吴三........”
吴三被她叫住,停了下来,转身疑惑望着她:“唐掌柜,是否还有事务交待?”
“我想托你办一件其他的私事.......”
“你说便是,莫是一件就算十件我也要去做........”
唐清欢上前,手指勾了勾,吴三低头凑在她身边。
原来,唐清欢想要吴三借着北上云京之便,回途中前往江夫人老家,一是替她探望邵小姐,二是替她买些女子用的,孩子玩的送去。
吴三倒是懂规矩,什么也没有问,直接应下此事,转身去到林傅盛身边,交涉商运公凭的事宜。期间唐清欢也吩咐他,借此与滇南合作之际,将定琴居的酒酿,向兹莫推荐几款,滇南没有的美酒。
此刻,黄云轩迎了上来,面露疑惑沉声道:“为何不走茶商会的渠道,合着茶商们的茶引事务,一同办理?”
“哦——我还有其他事情要他去办,顺道就可去往云京,也好代表我探望一下陈掌柜。”
“如此也好,对了.....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卫城了。这次茶商们榷货务事宜,就交给我吧!”
唐清欢听他说要离开卫城,心中窃喜双目相视:“何时离开?还回来吗?”
黄云轩道:“离开的时辰应该快了,慢则半月......快则一月余。”说罢,他又含着不明的情绪看着唐清欢。
“肯定回来......这里不是有你吗?不过......应该会比较久!”
那眼神实在灼热,仿佛要将她的双目灼伤,故将头低下去,不刻意说道:“想来黄公子定是做大事之人,若是有缘自会相聚......我这白手起家之人,也是托了你的福,才能入会,此等恩情就不再谢过,他日有需要我的地方,只要不违法乱纪,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黄云轩此刻脸色严肃,将唐清欢拉到门外巷口拐角处。
“唐小娘子,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如是不说,这心里又憋闷的慌......”
唐清欢见他如此,一时也不知道该装傻还是......索性就让他说了,回绝断了他念想。
“若是憋闷的慌......那请黄公子说出来便是!”
他抬头眼神深沉:“你和林相公真的相爱吗?”
这句话短暂凝固于空气,她缓缓露出微笑:“这还用问吗?即使夫妻,又是自由相惜,定然相爱......”
黄云轩听她如此说,脚步缓缓向前,唐清欢也只有慢慢后退。
“可是为何?我时常觉得你与他的感情,似乎没有那般的相爱,是我的错觉吗?”
他的紧逼,让唐清欢有了慌乱的心跳:“那自然是你的错觉,黄公子.....我不知你到底要说什么?可否直说......”
双方脚步停住,黄云轩一脸坦然笑道:“这是你让我说的,那我就直说了........”
他将头俯身低下,凑近唐清欢的耳畔:“我喜欢你很久了,不想见到你与林傅盛亲近.....”
“黄公子请自重,我已嫁于他人为妇。黄公子青年才俊,应娶门当户对的贵女.......”
此刻,炙热的热流堵住她说话,身子也被紧紧包裹住,她奋力挣脱,对方却力大如牛。内心的抵触怒气,一时冲上脑门,她不管是否将他惹怒,一口咬了下去。
黄云轩的嘴角渗出鲜红液体,尴尬凝固在此时。
唐清欢定神准备逃离此处,撤离之时,竟然瞧见林傅盛立在那里。她想要去解释,林傅盛一脸怒气急急离开。
夜晚,唐清欢早早来到定琴居,想与林傅盛解释白天的事情,却被店小二告知,林掌柜一下午没见人影。
她内心忽然有丝慌乱,一路寻找一路赶着回唐家小院。
回到唐家小院,里面黑漆漆,不似有人在家。
她又转身寻找平日林傅盛爱去的地方,找了一圈。就在精疲力尽之时,忽然想起了瓦舍的湖边。
林傅盛大高个,在瘫在湖边岸上,不停灌着烈酒,眼眶中潸然落泪。他自觉才华出众,只是苦于无门,父母过世后,唯唐清欢入他心中。
可是.......比起位高权重的景王,他显得无比渺小,今日见妻子竟与他啮唇相接。
自己也是自不量力,寒门才子竟然想娶富贵千金,真是痴心妄想,想着又是含笑落泪,一阵狂笑.......
“不要喝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唐清欢蹲下身子,焦虑的看着他。
娇柔的声音,让他以为是幻觉:“我就要喝.......”
唐清欢彻底怒了,一把甩开酒壶,两眼凌厉的盯着他。
林傅盛抬头,被这一顿怒气,酒醒大半,委屈道:“他的权力,让我害怕他将你的心带去我够不着的地方.........”
“真是可笑!面前的林傅盛,不是当年来我唐府求亲的林傅盛。他比你自信得多......”
“可他是景王.......只手遮天,随意就能给你想要的未来,而我.......一无是处!”
“哦!若我是贪图富贵之人,为何与你私奔!你现在看见的我,并非是真要争夺名利的我。算了,当我瞎了狗眼.....”
说着,被林傅盛气得就要离开。
林傅盛见她真被气恼,连忙起身,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对不起,可是今日你俩........”
唐清欢轻柔地贴近他胸膛,柔声道:“今日是他强行拦住我,将我......你呀!不说别的,他如此对邵小姐,若是我心动,我与那禽兽也无两般.....”
“你是说,他强行.......”林傅盛此时真清醒了,抬手捶打自己的额头。
唐清欢连忙阻止,又道:“算了......他快离开了。等我将来坐稳商会的位置,将我想要办的事办了,便携同唐家一道隐居。”
“隐居?为何?那我呢?”
唐清欢抬头望着他道:“我怎么知道你该去何处?万一你有心意的其他姑娘呢?”
“至于.....隐居!唐家无官家人做背,他日会被其他人觊觎财力,这世道平安度日最好!你不也是这样才不入庙堂吗?”
林傅盛认可地点头,将她抱得更紧了:“那我同你一道,管你要不要我,就是赖着你了。”
第二日,好久不曾光临清欢茶坊的知府千金,正从马车上缓缓下来。
今日,她身着一身深湖色夹罗衫,内搭较外层湖色更浅一点的绢制襦衣,深湖色双裥裙,腰间系着淡粉色丝带。梳着一头垂鬟分肖髻,插着一只小巧别致的珍珠银簪,耳垂挂着多粒珍珠坠,活脱脱的小美人一个。
“茗酥,清欢可在店里?”她大步流星入内,见茗酥立在一楼柜台处,大大咧咧询问唐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