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的冬天,风像裹着冰碴的刀子,专往人骨头缝里钻。萝卜站在长途汽车站锈迹斑斑的铁棚下,哈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撕碎。他脚边只有一个瘪下去的旧登山包,里面塞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一台屏幕裂了缝的旧笔记本电脑,还有半包没抽完的烟。
身后,是那座他们曾经雄心勃勃要“签下所有楼盘”的城市。如今,楼盘依旧林立,只是与他们再无瓜葛。十五人的创业团队,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噗”的一声,就只剩下满地狼藉和沉甸甸的债务。最后散伙饭吃得像场无声的默剧,酒杯碰在一起,都是心碎的声音。8哥眼里的血丝比头发还密,那三十万是他姐的命。松明闷头灌酒,二十万,老家给他攒的老婆本,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蒸发了。
萝卜兜比脸干净,连愧疚都显得轻飘飘。他记得散伙前夜,在临时租的、已经停水停电的办公室里,他和松明爆发了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萝卜!你他妈当初就不该信那几个‘大哥’的鬼话!什么稳赚不赔?啊?现在呢?8哥怎么办?我怎么办?”松明眼睛通红,拳头砸在落满灰尘的办公桌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萝卜梗着脖子,声音嘶哑:“怪我?当初是谁说‘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签合同的时候你不也热血沸腾?现在全赖我?!”
“是!我傻逼!我信了你的邪!信了那些狗屁蓝图!”松明指着窗外霓虹闪烁的楼盘,“你看看!看看那些楼!哪一扇窗能装下我们的梦?哪一块砖是用我们的‘热血’砌的?都是狗屁!我们就是被人当枪使了,用完就扔的垃圾!”
“松明!”萝卜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他想反驳,想找出一个理由证明不是他们蠢,是时运不济。可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和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嚣。冰冷的空气像凝固的胶水,粘稠得让人窒息。
最终,松明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布满灰尘的椅子上,声音低得像呓语:“……算了。兄弟,到头了。我……我得回家。扛着,也得回去认。”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萝卜,“你呢?你回吗?”
回?回那个知道他“发了财”出去闯荡,如今却要灰头土脸回去的小村子?回去看父母欲言又止的眼神,听邻里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议论?萝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他僵硬地摇了摇头。
松明没再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萝卜的肩膀,那力道沉得让萝卜一个趔趄。第二天天没亮,松明就背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回那个能给他最后一点庇护的老家。萝卜去送了,两人在晨曦微露、寒气逼人的站台上,相对无言。火车鸣笛,缓缓启动,松明从车窗里探出半截身子,用力挥了挥手,最终消失在铁轨尽头弥漫的白色雾气里。
那一刻,萝卜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也随着那列火车,“哐当哐当”地远去了。他成了这座城市,不,或许是这个世界里,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
他没有目的地。买了一张最便宜的、即将发车的长途汽车票,终点站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小城名字。车厢里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息。萝卜蜷缩在靠窗的硬座上,脸贴着冰冷的玻璃,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萧索的冬日景象。田野荒芜,树木枝桠狰狞,像极了他们破碎的创业梦。
抵达那个陌生的小城时,天已擦黑。小得可怜的火车站,灯光昏暗。萝卜茫然地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出站,站在寒风呼啸的广场上,四顾茫然。兜里仅剩的几百块钱,像烫手的火炭。住店?一晚最便宜的旅馆也要几十块,他住不起几天。
他背着包,像个幽灵一样在陌生小城的街道上游荡。霓虹灯闪烁,餐馆里飘出诱人的饭菜香,情侣依偎着走过,一切都与他无关。最终,他在一条背街小巷的尽头,看到一家亮着“通宵”灯牌的破旧网吧。玻璃门上贴着油腻的污渍。
就是这里了。至少,这里暖和,有电,还有……网络。一个能暂时让他忘记现实,或者,也许是唯一能连接“过去”某个角落的地方。
交了二十块钱押金,网管是个打着哈欠、眼皮都懒得抬的小伙子,随手扔给他一张写有号码的纸条。网吧里烟雾缭绕,键盘鼠标敲击声、游戏音效和骂娘声混杂在一起。萝卜找了个最角落、屏幕最暗的位置坐下。开机,熟悉的Windows启动音在嘈杂中微弱地响起。
他下意识地摸出那部屏幕碎得更厉害、边角掉漆的老旧手机。那是他浑身上下,除了背包里那点可怜家当外,最值钱的东西了。电量只剩可怜的一格红。他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在座位底下找到电源插口,插上充电线。看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电池图标开始缓慢地填充,他竟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仿佛给这破手机充上电,就能给自己快要熄灭的“存在感”也续上一口气。
手机连上网络,微信图标上跳出一个鲜红的“1”。他点开。
置顶的,是一个备注为“白菜”的名字。
消息是下午发来的,在他浑浑噩噩赶车、茫然游荡的时候。
白菜:萝卜,在干嘛呢?我窗台上的那盆小茉莉,今天居然开了一朵小白花!好香啊![图片]
图片有些模糊,大概是在傍晚的光线下拍的。一个素净的白瓷小花盆,一株绿意盎然的植物,枝头颤巍巍地托着一朵小小的、洁白如玉的茉莉花。隔着屏幕,萝卜仿佛真的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悠远的甜香。
这香味,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网吧浑浊的空气和他心中厚重的阴霾。萝卜呆呆地看着那张照片,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一时忘了该回复什么。
他和白菜是怎么加上的?好像是去年,还在那家半死不活的房地产公司混日子的时候,百无聊赖地用“附近的人”划到的。白菜比他大几岁,朋友圈很少发,偶尔是一些书摘、风景照,或者一盆绿植的生长记录,透着一股和他日常(辣条、花生米、游戏、传单)格格不入的安静气息。加了之后,也只是偶尔聊几句,不咸不淡,像两条平行线。他只知道她在另一个城市,做着一份他不太懂但感觉挺体面的工作。
上次聊天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他跟着“大哥”意气风发准备创业时,他兴奋地跟白菜提过一嘴,说要干票大的。白菜当时回了一句:“听起来很有挑战,加油哦,注意风险。”后面就没了。再后来,他全身心扑在“事业”上,焦头烂额,几乎忘了这个安静躺在列表里的“陌生人”。
现在,在他人生跌入谷底,像个流浪汉一样蜷缩在廉价网吧的角落时,却是这个近乎“陌生人”的白菜,发来了一朵悄然绽放的小花。
萝卜的心,像是被那朵小白花的花瓣,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酸涩,又带着点奇异的暖。
他深吸一口气,网吧浑浊的空气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他笨拙地在屏幕上敲字,删删改改,最终发过去:
萝卜:哇!真好看!隔着屏幕好像都闻到香味了![笑脸]我在……嗯,在路上,有点事。
他撒了个谎。巨大的失败感和羞耻感让他无法对一个近乎陌生的人说出“我破产了,在网吧流浪”这种话。
消息发出去,他盯着屏幕,心里有点忐忑。她会回吗?
出乎意料的,白菜的消息回得很快。
白菜:路上?出差吗?这么晚还在奔波,辛苦啦。
白菜:茉莉花是挺香的,就是有点娇气,不好养。我这盆也是好不容易才开花的,开心!
一个简单的拥抱表情,一句“辛苦啦”,让萝卜鼻子莫名一酸。这段时间,他听到的只有指责、抱怨、失望和冰冷的现实。一句最平常的关心,竟成了此刻唯一的慰藉。
萝卜:嗯…算是吧。不辛苦,习惯了。[挠头]你挺会养花的啊!我连仙人掌都能养死…
白菜:[偷笑]仙人掌都能养死?那你可真是…天赋异禀!其实养花也没那么难,主要是耐心和观察。就像你之前说创业,不也得耐心经营嘛?
“创业”两个字像根针,轻轻扎了萝卜一下。他盯着屏幕,手指有点僵。对面的白菜显然不知道他此刻的狼狈,只是顺着之前他吹过的牛在闲聊。
萝卜:……嗯,是啊。经营…经营…[擦汗]
他赶紧岔开话题:
萝卜:你除了养花,平时还喜欢干啥?
白菜:看书比较多吧。最近在看一本讲经济史的,挺厚的,啃得有点慢。偶尔也听听课。对了,你还记得你那个很厉害的“师傅”吗?她之前推荐的那个《得到》APP,我后来也下载了,里面有些课程确实不错。
师傅?程姐?罗辑思维?刘润的《五分钟商学院》?那些被他在创业狂热期抛到脑后的名字和信息,突然又被白菜提了起来。萝卜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感觉。如果当初他能沉下心听听程姐的话,认真学点东西,而不是一头扎进“大哥”描绘的暴富幻梦里,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萝卜:哦…程姐啊…她推荐的…是挺好。[尴尬]我…我最近都没怎么看了。
他不想深谈这个,转而问道:
萝卜:你在听什么课?
白菜:最近在听一个讲行为金融学的,挺有意思的。讲人做决定时其实没那么理性,容易被各种心理陷阱影响。感觉懂了点,好像能少交点“智商税”?[调皮]
行为金融学?心理陷阱?智商税?萝卜咀嚼着这几个词,联想到自己股票账户上那过山车般的数字和最终归零的结局,联想到被“大哥”们描绘的楼盘蓝图激起的狂热……一股寒意夹杂着迟来的顿悟爬上脊背。白菜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自以为坚固实则漏洞百出的认知壁垒上。
萝卜:……听起来很高深啊。不过,好像…是挺有道理的?[思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
萝卜:那…你觉得,像炒股啊,或者…创业投资这种,是不是也特别容易被这些陷阱坑?
白菜:[思考]我觉得任何涉及利益和不确定性的决策都容易吧?关键是要意识到自己可能会犯傻,然后想办法克服?比如多学习,别光听别人忽悠,自己得有点判断力?也别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我也在学习中,瞎说的哈~[捂脸]
“别光听别人忽悠,自己得有点判断力。”“别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这两句话,像两记闷棍,结结实实敲在萝卜的天灵盖上。网吧昏暗的光线下,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字,脸上火辣辣的。松明当初劝他先拿回本金的焦急神情,8哥散伙时那绝望的眼神,还有自己那不可一世的狂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原来,答案早就这么简单直白,只是他选择性地瞎了、聋了。
巨大的懊悔和迟来的清醒感,让他胸口发闷,呼吸都有些困难。他靠在冰凉的塑料椅背上,网吧的喧嚣似乎离他很远很远。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失魂落魄的脸。
白菜:萝卜?你还在吗?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疑惑]
萝卜猛地回过神,看到白菜的消息,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是羞愧,是感激,也是一种奇特的、被点醒后的茫然。
萝卜:在!没没没!你说得太对了!简直…醍醐灌顶!真的![抱拳][抱拳][抱拳]
他手指因为激动有点抖:
萝卜:白菜…谢谢你!真的!
白菜:[惊讶]啊?谢我什么?我就随口一说…[笑哭]你没事吧?感觉你怪怪的?
萝卜:没事!真没事!就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问:
萝卜:那个…白菜,你听的课,还有看的书…能…能推荐给我吗?
屏幕那端似乎沉默了几秒。
白菜:当然可以呀![开心]等我去整理一下链接发你。不过学习这事,贵在坚持哦!你可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看着那个[开心]的表情和那句“贵在坚持”,萝卜的嘴角,在网吧污浊的空气里,艰难地、却也是真真切切地,向上弯了一下。虽然前路依旧一片漆黑,但手机屏幕发出的这点微光,还有屏幕那头那个叫白菜的、会养花也会看书的“陌生人”,似乎成了这无边寒夜里,唯一能抓住的、带着茉莉花香的一点暖意。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网吧里的喧嚣持续着。萝卜的手机电量,终于艰难地爬升到了30%。他关掉了游戏页面,打开了浏览器。第一次,不是为了消遣,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等待着白菜发来的“学习清单”。
新的旅程,以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方式,在这流浪的起点,悄然开始了。而他和白菜的故事,也终于从“列表里的陌生人”,被那朵小小的茉莉花和深夜里的几句闲聊,推进到了一个新的、带着微光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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