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墨脚步一顿,没什么表情地抬起头。
只见前方十几步开外,一个穿着体面(但沾了不少尘土,还有点皱巴巴)的青年,手提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拦在路中间。
他头发有些散乱,眼睛红得像兔子,死死地盯着周子墨,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气都没喘匀。
正是抱着师仇雪恨信念,千里追(送)来的武当三代弟子首徒——宋青书!
他估计憋了一肚子悲愤交加的台词,酝酿了一路的慷慨激昂,这会儿终于见到正主,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指着周子墨的手指头都在哆嗦:
“魔…魔头!周子墨!你…你害死无忌师弟!辱我武当门楣!更害得张真人身受重伤,至今闭关不出!此仇不共戴天!我宋青书今日…今日替天行…行…阿嚏!”
一个冷风猛地灌进他因为激动而大张的嘴里,把后半截酝酿好的“替天行道”硬生生噎了回去,变成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鼻涕泡都差点吹出来。
周子墨停下脚步,歪着小脑袋,看着眼前这个拿剑比划、鼻头冻得通红、脸上还挂着点因为狂奔和激动而冒出的汗珠(此刻正迅速变凉)、甚至眼角似乎还带着点长途跋涉的泪痕(也可能是被风吹的)的青年,眼睛里是大大的、纯然的不解。
这人…傻的吗?
大冷天不在屋里烤火,跑这荒郊野岭来挡路?
还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他爹妈没教他别惹看起来像小孩的…嗯…人形自走制冷机?
还是武当山的伙食太好,把脑子吃坏了?
宋青书被这淡漠的、带着点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得更是火冒三丈,那点因为打喷嚏而泄掉的气势又猛地提了起来:
“看什么看!魔头!休要装傻充愣!血债血偿!纳命来!”
他怒吼一声,仿佛要驱散刚才的尴尬,脚下一点,身形展开,正是武当绝学“梯云纵”的起手式,虽然因为气息不稳略显踉跄,但手中长剑一抖,挽出几朵凌厉的剑花,带着破空之声,直刺周子墨面门!
招式狠辣,倒也能看出几分武当剑法的精妙底子。
可惜,帅不过一秒。
在宋青书眼中,自己这一剑快如闪电,势若奔雷,凝聚了他毕生功力(其实也就十几年)和满腔悲愤,定要让这魔头血溅五步!
而在周子墨眼里…嗯,大概就像看到一只刚学会蹦跶的蚂蚱,挥舞着草棍朝自己冲过来。
慢,太慢了。
无聊。
他甚至懒得抬一下眼皮,更懒得动用什么惊天动地的寒气。
只是随意地、像拂去衣袖上一点灰尘般,伸出右手的小拇指,朝着宋青书冲来的方向,极其随意地、轻轻地朝旁边一划拉。
没有风声,没有光影,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异象。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仿佛玻璃杯掉在厚地毯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宋青书保持着前冲的英姿,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蹬地发力,身体微微前倾,手臂伸直,长剑直指前方,脸上混合着愤怒、决绝和一丝即将“报仇雪恨”的扭曲快意。
然后,这一切,连同他因为用力而鼓起的腮帮子,因为愤怒而瞪圆的红眼睛,甚至那剑尖上吞吐不定的寒芒,都在瞬间被一层纯净无暇、薄如蝉翼却坚不可摧的透明冰晶完美地包裹、定格!
他变成了一座活灵活现的、怒目圆睁、表情略显狰狞(还带着点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刚才打喷嚏留下的些许狼狈)的冰雕。
姿势标准得可以去当武当剑法的教学模型。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照下来,落在这座新鲜出炉的“艺术品”上,冰晶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宋青书那瞪大的眼睛里,甚至还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几根枯树枝的影子,显得…还挺亮。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从冰雕旁掠过。
“…唉。”
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气,像一片雪花悄然落地。
周子墨无奈地摇摇头,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聒噪的虫子。
他绕过这座挡路的、栩栩如生的冰雕,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继续迈开小短腿,朝着西北方向,开始了他的遁世溜达。
冰雕,又多一座。
麻烦。
他不再走官道,专挑人迹罕至的沟壑、山岭。
翻过荒凉的黄土高坡,越过寒风凛冽的戈壁滩,最后一头扎进了白雪皑皑、连绵起伏的昆仑山脉。
越往深处走,人烟越是稀少,空气越是稀薄寒冷,景色也越是壮丽而…死寂。
闹腾的江湖、扯皮的义军、哭着喊着要找宝贝的各路“英雄好汉”,连同那些蝇营狗苟、你争我夺的喧嚣,都被他远远地、彻底地抛在了身后。
那些声音,那些画面,在他空茫淡漠的心湖里,激不起一丝涟漪,只留下一种“太吵了”的、淡淡的厌烦感。
不知走了多久,翻过多少座雪山,穿过多少条冰封的峡谷。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地方。
这是一个被万年冰川环抱的雪谷。
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千仞冰壁,高耸入云,反射着刺眼的寒光。
谷底覆盖着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积雪,平整得像一块巨大的白色绒毯。
寒风在这里被冰壁阻挡、回旋,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呜咽,像远古巨兽的呼吸。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响。
没有鸟鸣,没有兽吼,连雪落的声音似乎都被这极致的寒冷冻结了。
周子墨站在谷口,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冰川背景下显得微不足道。
寒风刮在脸上,像无数把小刀子,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冰冷、纯净、带着冰雪特有清冽味道的空气,感受着那寒意顺着气管一路冰镇到肺腑,再蔓延至四肢百骸。
空茫淡漠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满意?
嗯,这地儿不错,安静。
连蚂蚁都没有。
比外面那些吵吵嚷嚷、你争我夺的“人”有意思多了。
他迈开步子,走进了雪谷深处。
厚厚的积雪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留下两行小小的脚印,但很快就被呼啸而过的寒风吹起的雪沫覆盖,消失无踪。
自此,江湖上沸沸扬扬的“冰魄珠争夺战”、“义军王中王争霸赛”、“谁才是正统复国者”的大戏还在如火如荼地上演着,口号依旧震天响,刀子依旧到处捅,宝贝依旧在传说中。
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主角周子墨,却像一滴水珠汇入了无边无际的冰海,在昆仑山脉深处这个万年冰川环抱的寂静雪谷里,彻底查无此人。
留给世间的,只有大都城外官道旁,宋青书那座姿势标准、表情狰狞(还带着点鼻涕泡痕迹)的冰雕,在风吹日晒(主要是晒,毕竟大都暖和些)下,冰层日渐消融,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成了来往行人偶尔指指点点的“武当傻小子冰雕”。
反正这江湖太吵了。
冻一冻,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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