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深。
树死了,枯瘦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穹,像大地伸出的、乞求怜悯的骸骨手指。树皮上的沟壑纵横交错,狰狞如鬼面。
黄昏。
厚重的云层如同吸饱了血的巨兽,沉甸甸地压在天边,夕阳仅余一丝缝隙,奋力挤出几缕残霞,金鳞般在云海深处一闪,随即沉没。
一座城寨,需要多少血肉才能铸就?
烈盾卫如今已不仅是一座城寨,它是几千条性命的船,载着一个沉甸甸的梦,统一。
乱世之中,夺城易,得人心难。
百姓,最是厌战。
烈盾卫将军府前厅里踱着一个人。
一张脸,倒悬如勺,下巴尖细外凸,颧骨高耸如险峰,眼窝深陷,嵌着两条狭长的缝,缝里燃着两点跋扈歹毒的光,像淬了毒的针尖。
他是达克。
这时一人自门外跨入,灰黑战袍裹着挺拔身躯,袍下枪带微闪,下巴上浓密的棕须,写满风霜与威仪,眼神沉静如古井,深不见底。
加雷尔元帅。
“达克,何事如此仓惶?”
达克抢步上前,语速快得像在喷吐毒液:“父亲!泣石荒原!维罗妮卡阿姨的传令蝠传来讯息,炎风、末那两个叛徒已近泣石荒原!让我去!让我带兵杀了他们,清理门户!”
“哈——!”将军笑声短促,如同寒铁交击。“兵书你倒背如流,但真正的战场,你上过几回?”
“我……”达克喉结滚动,声音矮了下去,细如蚊蚋:“……零场。”
将军目光如电:“他们的武艺,我亲手所授,身经百战,身旁更有崩火尊者高徒相护。凭你那点花拳绣腿,带着这些寻常兵卒,就想取胜?”他背过身,走向门口,声音冷硬如铁:“军务方面的问题,找埃蒙、哈尔肯二人帮忙。我有其他事,要离家数日,别给我惹事!”
话音落,人已走出前厅。
达克猛地低头,牙关紧咬,双拳攥得指节发白,青筋暴跳。掌心是一片冰凉的湿滑。恨意,如同毒藤,在他眼底疯长。
泣石荒原。
荒凉,死寂,除了荒野中央,十六根三棱巨柱森然围成一圈,其余皆是奇形怪状的巨石,无一低于五丈,或宽或窄,或正或斜,岩壁上布满幽深的环形孔洞,色彩斑驳诡异。
“咦——果然名不虚传,好生壮观!”尼尔将举着的右手放在眉毛上,环顾四周,眼中带着军营少年罕有的惊奇。
铁律束缚的日子太久,旷野总能拨动心弦。
“不过一堆怪石罢了,空裂那老家伙为何警示小心?”炎风皱眉,一脚踹向身旁一块中等大小的岩石。
“哇——!”炎风瞬间盘坐在地,抱着脚龇牙咧嘴,脸皱成了苦瓜,“疼死我了!”
青梻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洞悉的寒意:“这是天然的磁石,十分坚固,无备之下,莫要妄动。”
炎风猛地跳起,眼珠瞪得溜圆,指着青梻怒吼:“啊——!你这狗头队长!为何不早说!老子宰了你!”
“喂!炎风!”末和尼尔急忙拦阻。
炎风重重哼了一声,复又坐回地上。
青梻的目光投向中央石柱群,缓缓道:“这石阵,还与你们的父亲有些关系呢……”
“什么?”炎风与末同时抬头。
青梻望向苍穹,仿佛在追溯时光:“师父曾言……”
“八年前,赫曦与维德海姆大战胶着。赫曦副族长炎决裂,上将振邦,率三千精锐于流陨山死咬凌平一支强军。三日血战,两败俱伤。然敌众我寡,炎决裂率残部退至此地——泣石荒原,欲借地利甩脱追兵。”
“岂料,这怪石迷阵难不倒身经百战的凌平……万幸,日轮将坠,光焰将焚阵心。炎决裂设计诱敌深入,振邦指挥士兵用弩箭封路……烈焰腾空,凌平大军,溃败如潮……”
“哇!父亲!英雄啊——!!”炎风张开双臂,向着苍天呐喊,声震荒野。
末撩开军袍,“锵”一声,雪亮的佩刀出鞘,刀锋在残阳下闪动着刺骨的寒芒。他走向炎风踢过的那块磁石。未及近前,刀柄陡然剧震,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似要将刀从他手中夺去,末的脸色瞬间煞白,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攥住、揉搓。
磁力。
他急急还刀入鞘,心有余悸:“好强的吸力!”退开两步,又郑重道:“我的宝贝弩,得收好。”
“看来异动尚未波及此处。”青梻道。
“那还等什么?炎风大哥,咱们换个地方玩儿?”尼尔接口。
我才是队长吧……
青梻心中无声抗议,却摸出一块新式怀表:“此地凶险。石阵变化有律:子至寅一变;卯至巳一变;午至申一变;酉至亥一变。距申时,仅余十分钟。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里,不然就要被困在此处了!”
“你们走不掉了!”
一个声音,冰冷,熟悉,像毒蛇的信子舔过炎风、末、尼尔的耳膜。
回首。
地平线上,黑压压一片,铁甲森森,刀枪如林,足有两千之众。中央一面大纛在风中狂舞,两个狰狞大字刺入眼帘——“达克”。
当先一骑骏马上,端坐一人,倒勺脸,尖凸颚,高颧骨,深陷眼窝里窄缝似的眸子,燃烧着跋扈歹毒的火焰,一身军服笔挺光鲜,却掩不住骨子里透出的阴鸷。
此人正是达克。
左右两骑护卫,左边一个,神情看似松弛,军服同样齐整,只是两腮虬髯杂乱如荒草,显是久未打理——这是埃蒙将军。
右边一个,面罩寒霜,棕色乱发遮住半边额头,一只眼罩扣住右眼,仅剩的左眼中,杀气浓得化不开——这是哈尔肯将军。
炎风认出三人,朗声道:“达克!信已留给加雷尔将军。我们自有路要走!念在昔日生死袍泽之情,罢手吧!”
“砰——!”
一声爆响,炎风身形急闪,原地炸开一个土坑,硝烟弥漫。
“哈哈哈!”达克手中,一把镶金左轮枪口冒着青烟,他嚣张地吹散硝烟,枪口再次稳稳指向炎风,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奸险与怨毒:“叛徒!父亲有令,格杀勿论!”
格杀?加雷尔将军亲手栽培的他们,怎会下此绝令?
士兵中,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动。
烈盾卫的规矩,无人不知:来去自由,绝不强留。正是此规,稳住了军心。
炎风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杀我们?就凭你们这几块废料?”话音未落,佩刀已然出鞘,刀光一闪,却是刀背向外,人如离弦之箭,直冲达克军阵。
他终究不忍,向昔日同袍挥出致命的锋刃。
“末、尼尔,你们掩护!勿伤士卒!我和炎风突围!”青梻瞬间洞察炎风心意,指令清晰。
达克狞笑着抽出佩剑,向天狂挥:“炮火掩护!敢死队!冲垮他们!”
炮声起,巨大的炮弹呼啸砸落,末与尼尔就地翻滚,藏身石后,动作矫捷如豹。
末调整弩机角度,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尝尝新玩意儿。”
“嗤——!”一支绑着炸药的弩箭离弦而出。
“轰——!”箭矢扎在冲锋士兵脚前,猛烈爆炸,气浪掀翻前排数人,撞倒一片,冲锋之势为之一滞。
“杂鱼滚开!”炎风怒喝如雷,双腿横扫,劲风呼啸,士兵们如遭重锤,踉跄后退,后续者面露惧色,裹足不前。
他们曾是炎风的手下,深知炎风的武力,就算他们一起上,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只是无奈军令如山。
达克脸色微变,厉声嘶吼:“废物!区区四人都拿不下!骑兵!给我碾碎他们!”他已然乱了方寸。
明知对方有神射手与爆炸弩箭,竟派骑兵冲锋,这无异于将最锋利的刀刃,送入敌人的磨刀石下。
铁骑,瞬间成了末与尼尔练习精准的活靶。
尼尔狙击镜里的十字线在达克太阳穴上停留了三秒,最终沉沉坠向马腿。
“砰!”尼尔的枪响了,精准,冷酷。
冲在最前的骑兵,胯下战马前腿应声洞穿,悲鸣倒地。
“嗤——轰!”末的爆炸箭紧随而至,火光与巨响在骑兵阵中炸开,战马惊嘶,骑士坠地,铁流般的冲锋,顷刻化作一盘散沙。
埃蒙看得心惊肉跳,双手抱拳急声向达克劝谏:“少爷!不能再冲了,阵脚已经乱了!”
达克望向前方,更多的骑士在惨叫中跌落尘埃,他脸色铁青,咬牙道:“……好!好……骑兵……撤!埃蒙!哈尔肯!听令!拿下他们!”令旗挥动,残存骑兵狼狈后撤。炎风觑准时机,一脚将一名落单骑士踹下马背,夺了长剑与战马,朗声笑道:“对不住了兄弟!借马一用!”他将缰绳一抖,骏马长嘶,直扑埃蒙、哈尔肯。
“正合我意!”“杀——!!”
怒吼声中,三骑战马交错,刀光剑影瞬间绞杀在一起。
埃蒙与哈尔肯双剑齐出,直刺炎风,炎风腰身一折,险险避过。双剑顺势下捅,炎风手中长剑一翻,格开埃蒙,身体微侧,哈尔肯的剑刃擦着马颈掠过,险之又险,炎风左手闪电般扣住哈尔肯剑柄护环。
三匹战马,被彼此的力量牵引着,在荒原上疯狂兜转……
青梻瞥了一眼怀表,声音穿透金铁交鸣:“炎风!莫恋战!余时六十二秒!”
“明白!”炎风一声断喝,双臂猛然发力,一股雄浑劲道勃发,将埃蒙、哈尔肯二人硬生生震开,不待对方回气,手中夺来的骑士剑脱手掷向埃蒙面门,同时身形如大鹏展翅,从马背腾空而起,一个干净利落的空翻,双手撑背,双脚如重锤般连环蹬出。
“砰!砰!”
埃蒙、哈尔肯如断线风筝,被狠狠蹬落马下,炎风借力侧翻,稳稳落地,大吼:“末!尼尔!狗头队长!走——!”
余时四十五秒。
达克目眦欲裂,狂吼如受伤的野兽:“啊——!休想走!炮兵!拦住他们!!”
令旗再闪,炮声轰鸣,数颗炮弹带着死亡的尖啸,砸向小队头顶。
“雕虫小技!”青梻倏然停步,双臂虚张,口中念道“古树壁垒”,话音落,大地震颤,数棵虬劲古木破土而出,根须如蟒蛇缠绕,树干如铜墙铁壁,瞬间在众人身前交织成一面巨大、厚重、密不透风的木质壁垒。
炮弹狠狠撞在木墙上,爆开团团火光烟尘,木屑纷飞,壁垒却岿然不动。
余时三十四秒。
“啊啊啊——!!!给我冲!杀光!一个不留!”达克急怒攻心,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面孔扭曲如恶鬼。
令旗疯狂挥舞。
尼尔在疾奔中微微侧首,声音冷静得可怕:“他们全都冲上来了!”
“没时间了!末,压制!”青梻下令。
“好!”末应声,十字弩再次咆哮,一支更为粗壮的爆炸弩箭撕裂空气。
“轰隆——!!!”
巨响声震耳欲聋,浓密的烟尘冲天而起,如同厚重的帷幕,瞬间遮蔽了整个战场,吞噬了追兵的视线。
余时二十二秒。
“走!”青梻低喝。
“呃啊啊啊!不能放跑他们!”达克彻底疯狂!马鞭在空中抽出凄厉的爆响,狠狠抽在胯下神骏的马臀上——那是加雷尔将军最心爱的坐骑。
“吁——!”
战马吃痛,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四蹄腾空,如一道黑色闪电,轻易越过几块挡路的磁石,直扑小队背影。
余时十五秒。
“阴魂不散!”尼尔眼中寒光一闪,骤然回身,狙击枪口在烟尘中瞬间锁定,扳机扣下。
“砰——!”
子弹撕裂空气,精准无比地没入那匹神骏战马的前胸心口。
“吁——!!!”一声惨烈至极的悲鸣,战马轰然栽倒,将背上的达克狠狠甩飞出去。骏马在地上痛苦地抽搐,口鼻喷血,倒气不止……
余时十二秒。
达克挣扎着从尘土中爬起,满脸血污与尘土,眼中是刻骨的憎恨与疯狂,他嘶声咆哮,像一头绝望的困兽:“从小,从小我就梦想着……继承父亲的大元帅位,统帅三军!可是……自从父亲收养了你们两个杂种!他就变了!他的目光,他的心血,全给了你们!就因为你们是赫曦!他把压箱底的功夫,战场保命的绝学,都教给了你们!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教我?!他说……他说……‘比起统兵打仗,你更适合读书’……我不服!我不服啊——!!”他双拳狠狠捶打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余时二秒。
在他歇斯底里的控诉声中,青梻小队的身影,已消失在荒原边缘。
末的声音远远传来,清晰而冰冷,如同最后的审判:“达克,元帅没有错。方才一战,已经明证,你,真的不懂兵。为将者,战前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话音未落,大地深处传来沉闷的轰鸣,脚下的土地开始剧烈颤抖,泣石荒原,苏醒了。
荒野上,那些沉寂的磁石,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搅动,有的骤然拔高,如利剑指天;有的猛然拓宽,化作山壁;有的扭曲变窄,形同鬼魅;巨大的山岩开始缓缓移动、旋转、碰撞,岩石的颜色在震颤中诡异地流淌、变幻……
“啊——!!!这……这是什么??父亲!救我——!!”达克的惨叫淹没在岩石摩擦移动的轰鸣声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好自为之,达克。”炎风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达克浑身剧震,霍然面向烈盾卫的方向跪下,头颅深埋尘土,声音嘶哑颤抖,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父亲……孩儿……对不起您……”
——砰!
一声枪响,干脆,利落,终结了所有喧嚣。
疾行中的小队,猛然回首。
达克跪在那里,身体僵直。那把镶金的左轮枪,从他扭曲的手中滑落,掉在尘土里。他的额头,一个幽深的孔洞,正缓缓渗出粘稠的暗红。
他眼中最后一点跋扈的光,熄灭了。
荒野似乎变得更加空旷,更加死寂。
在它不断扩大的边缘,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块石头。
形状方正,棱角分明。
像一块无字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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