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层出现的那一刻,所有感官都像被按下了“缺口”的标记。
苏离先是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断掉了一拍。那并不是窒息或生理性的停顿,而是一种无声的切除——像是她的呼吸中某一个环节,被替换成了别人的呼吸。紧接着,林烬的身影在她视野里轻轻晃动了一下,像画面掉帧,却又保持着连贯。
“你感觉到了吗?”苏离低声问。
林烬点头。他的唇形清晰,却没有发出属于他的声音。发出的,是苏离自己的声线。
“是的。”
苏离的背脊骤然僵直。那是她的声音,但句子却是林烬说的。
空气被打碎,世界像是一篇文章被剪切、重排。叙述的连续性崩溃了。他们的“我”,在某个层面上已经不再固定,而是被不断替换、交换、打乱。
苏离试着开口:“我是——”
话音未落,她就听见林烬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流出。那声音带着他惯有的冷峻,却由她的唇齿塑造。
“我是你。”
四个字落下,仿佛一柄锋利的刀,直接切开他们与自身之间的界限。
断层并不仅仅是语言层面的,而是叙述权的根本滑移。
谁在说“我”?谁在讲述这一刻?谁在被替换?
苏离骤然意识到,这不是单纯的混乱,而是系统有意为之——它正在摧毁“叙述者”的唯一性。只要“我”不再唯一,所有的行动、记忆、意志,都会被逐步侵蚀成无法区分的碎片。
她下意识伸手去触碰林烬的肩膀,但手掌刚一靠近,就像陷入另一段叙述,动作被改写。
她“看见”自己已经推开了他。
可同时,她的手依然停留在半空。
林烬也僵住了。那一瞬间,他似乎同时拥有两段记忆:被推开的自己,与未被触及的自己。两段叙述重叠,撕扯出一条裂缝,现实开始抖动。
“我们正在被替换。”林烬低声道。可这次,他的声音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具体的“我”,而像是从空旷的叙述层直接传入他们的意识。
苏离咬紧牙关:“那就证明,我们的‘我’依然存在——否则,又替换的是什么?”
她的话像是一枚钉子,狠狠钉进断层里,迫使那些被替换的语句一瞬停顿。但停顿也只是暂时的,下一秒,更多的“我”从空白中涌出。
“我是她。”
“我是他。”
“我是你。”
“我从未存在。”
无数个声音在空气中交织,叙述失序,现实被吞噬。
苏离与林烬对视,他们同时明白:要在这片断层里生存下去,他们必须重新夺回叙述权。
因为一旦“我”被彻底替换,连抵抗的资格都会消失。
叙述断层的范围正在扩大。
最初只是片刻的声音错位,现在却像是整片世界的文字被无形的手翻动。街道的砖缝、空气的流动、甚至彼此的眼神,全都带上了一种陌生的、并不属于他们的笔触。
苏离和林烬几乎同时察觉,他们的身体里多出了“不属于自己”的动作。
苏离的手指在抖,可那抖动并不是她的意志;林烬的脚步后退半步,但他的心思明明是要靠近她。
他们正在被写入另一个版本的自己。
“它在改写我们。”林烬的声音冷硬,却依旧带着那一丝被篡改的颤抖。
“可改写,也说明它没能彻底删除。”苏离回道。她的唇齿轻轻合起,像是要守住仅存的控制权,“我们必须让它失手。”
空气里传来无数的“我”。
“我是叙述者。”
“我是读者。”
“我是旁观者。”
“我是你。”
那些声音一层一层叠上来,像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堵不可逾越的墙。
林烬突然伸出手,按住苏离的肩膀。他的动作生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看着我。”他说。
这一声“我”,在所有断层的干扰中,意外地稳定下来。
苏离猛地意识到:不是每个“我”都一样。那些空洞的替换声只是在填充,但只有他们自己喊出的“我”,才是带着重量与痕迹的。
“我是苏离。”她一字一顿。
“我是林烬。”他紧接着。
断层像被刀划开一条缝隙,空气的抖动骤然凝固。那些喧嚣的“我”一时间安静下来,仿佛在审视、在确认这两段声音的合法性。
可下一秒,新的撕裂袭来。
“你们确定自己说的是‘你’吗?”
“你只是别人的副本。”
“叙述者不会承认你。”
声音再次潮水般淹没他们。这一次,不再只是空洞的重复,而是直接质疑、否定,把他们逼向自我怀疑的深渊。
苏离额头沁出细汗,她能感觉到那些声音在她体内制造裂痕。她的记忆、她的感官,甚至连她握着林烬手臂的动作,都在不断被替换成“另一种可能”。
“别怀疑。”林烬紧紧盯着她,像要用眼神把她锁在现实里,“我们存在的证据,就是彼此。”
这一刻,苏离终于明白了。
在这个叙述断层里,唯一能抵抗替换的,不是抽象的“定义”,而是相互的确认。只要他们还能看见、还能回应、还能称呼彼此的名字,他们的“我”就不会彻底坍塌。
苏离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却坚定:
“林烬。”
林烬低声回应:
“苏离。”
声音与名字在断层中回荡,如同烙印,把他们与那些虚假的“我”硬生生区隔开来。
断层没有消失,却在这一声声互唤中,逐渐被迫收缩。那些试图替换的叙述被压制、被驱逐,退到他们意识之外。
苏离抬起头,眼神冷冽:“如果它要替换我们,那就必须先承认我们存在。”
林烬微微点头,眼神与她重合。
断层在颤动,像是对他们的抵抗发出愤怒的回响。可在这震颤之下,他们的“我”,依然站立着。
——哪怕下一秒,又会被无数替代的声音淹没。
他们以为断层暂时退去,却发现脚下的地面也在断裂。
原本稳固的街道砖石像翻书一样一页页掀开,露出白色空洞的纸页般空间。那不是物质的缺口,而是叙述本身的剥落。
“它还在。”苏离低声。
林烬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那些空白正试图爬上他们的脚踝,像无声的水波,要把他们整个人都写进空格里。
“别退。”林烬压低嗓音,“一旦退开,它就会认定我们已经消失。”
苏离呼吸急促,却咬紧牙关,向前一步踩在虚无与现实交界处。
她的鞋底没有沉下去,而是像硬生生把空白踩出了痕迹。那一刻,苏离忽然明白,他们并不是被动的“叙述对象”。只要还敢行动,他们就能在这片断层里留下属于自己的字迹。
林烬看着她,低声重复:“我们写自己。”
苏离点头,两人一同向前迈出第二步。
空洞中的纸页“咔嚓”作响,仿佛被硬生生划上墨痕。
他们用脚步,把“我存在”的叙述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