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了秋,风里便带了萧瑟。
傅殇觉得这股萧瑟,是从他自己的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他挥退了前来禀报的林正刚,密奏上的内容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
吴王花五万两白银,只为在王府里修一座暖玉池,池水要用牛乳填满。
晋王为了和楚王斗气,当街烧了三车最名贵的江南锦缎,火光映红了半条街。
他们像一群被关进粮仓里的硕鼠,比赛着谁能更快地掏空一切。
这本该是傅殇最乐于见到的景象。
蛀虫,就该有蛀虫的样子。
可他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却随着秋风越来越浓。
太安静了。
除了这些荒唐的攀比,京城安静得可怕。那些被他寄予厚望的王爷、侯爷们,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仿佛一群被拔了牙、剪了爪的老虎,只剩下在笼子里咆哮的力气。
“陛下。”
殿外传来脚步声。
户部尚书王崇,与太傅李渊并肩而来。
王崇的脸上,泛着一层油润的红光,那是一种只有看到金山银山,才能养出的气色。
傅殇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他最怕看到臣子们这副表情。
这代表着,他某个旨在败国的计划,又一次取得了辉煌的“成功”。
傅殇放下手中的书卷,身体不动声色地向后靠了靠,让自己陷进龙椅的阴影里。
“王爱卿,看你红光满面,可是有什么喜事?”
“天大的喜事!”王崇上前一步,声音激动得发颤,他从袖中抽出一本厚厚的账簿,双手奉上。“陛下!您快看看这个!”
傅殇没有接。
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本账簿,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忧虑。
“朕听说,京中诸王公,用度奢靡,挥霍无度。户部的账,怕是不好看吧?国库……还撑得住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像一个真正为国库担忧的君主。
他期待着王崇的诉苦,期待着他痛陈家底被掏空的惨状。
王崇闻言,非但没有愁苦,反而笑得更灿烂了。
“陛下,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国库何止是撑得住,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充盈啊!”
傅殇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猛地一顿。
“充盈?”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正是!”王崇激动地翻开账簿,指着上面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数字,“陛下,您这招‘金丝牢笼’,实在是神来之笔!臣等愚钝,一开始还未能领会其中深意,如今看来,真是天纵奇才之策!”
李渊抚着胡须,适时地补充。
“陛下将宗室功臣尽数‘供养’于京师,看似耗费巨大,实则是一本万利!”
王崇接过了话头,声音越发高亢。
“以往这些宗亲功臣散在地方,名为镇守,实为土皇帝!他们盘踞一地,地方官吏多有掣肘,赋税上缴,更是层层盘剥,十不存一!朝廷政令,出了京城,便要打个折扣!”
他重重一拍账簿。
“可如今呢?他们人都到了京城,成了笼中之鸟!地方上再无掣肘,官员们得以大展拳脚,令行禁止!各州府的税收,再无中间盘剥,一文不少,全数上缴中央国库!”
王崇的脸因为兴奋而涨红,他指着账簿的最后一页。
“陛下请看!这是上个季度的总账!刨去所有王公侯爵的俸禄、赏赐、府邸修缮等一切开销,我大乾国库的净入,比去年同期,足足多了三成!三成啊陛下!”
“这还只是开始!”
“随着政令愈发通畅,各地官吏考核愈发严格,这个数目,只会越来越多!”
李渊的脸上,满是欣慰与崇敬。
“陛下此举,名为封王,实为集权。一举剪除了地方豪强之患,令中央政令畅通无阻,行政效率大大提升。此等阳谋,纵观史书,亦是闻所未闻!陛下之圣明,远超历代先君!”
“陛下圣明!”
王崇深深一拜,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敬佩。
傅殇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笑话。
他想点燃一把火,把房子烧了。
结果这帮人冲进来,一边赞美他“取暖”的智慧,一边用这把火,顺手炼出了一块纯金。
他想凿穿船底,让大家一起沉沦。
结果这帮人一边赞叹他“设计精妙”,一边利用这个洞,给船装上了一个前所未聞的涡轮增压,船跑得更快了。
他想分裂国家。
结果,他成了大乾王朝有史以来,权力最集中的皇帝。
“所以……”傅殇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干涩的字眼,“国库……更有钱了?”
“是!前所未有的富有!”王崇斩钉截铁。
傅殇沉默了。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崇和李渊对视一眼,都以为是陛下被这天大的好消息给震住了,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许久,傅殇摆了摆手。
“账簿,留下吧。你们……退下。”
“臣等告退!”
两人躬身退出大殿,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空旷的养心殿里,只剩下傅GN一人。
他缓缓走下御阶,来到那本摊开的账簿前。
那上面鲜红的朱笔,刺得他眼睛生疼。
每一个数字,都是对他的一次无情嘲讽。
【系统提示:“金丝牢笼”国策大获成功,中央集权空前稳固,地方潜在威胁被彻底根除,皇权得到极限加强。】
【王朝综合国力因行政效率与财政收入的跃升而显著提升。】
【恭喜宿主,您在“千古一帝”的康庄大道上,又迈出了坚实得无法动摇的一步。】
冰冷的电子音,如同一座大山,轰然砸下。
傅殇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
无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输了。
在治国这个层面上,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操作的空间了。
他扔出去的任何一招,都会被这帮人完美地接住,然后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变成强国兴邦的利器。
不干了。
这个念头,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老子不玩了!
这个皇帝,谁爱当谁当去!
他要撂挑子!他要跑路!
他受够了这种每天都在为敌人做嫁衣的日子!
【系统提示:警告!宿主“王朝覆灭”核心任务尚未完成,脱离身份、放弃任务等行为均被禁止。】
【回归程序,已锁定。】
傅殇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他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呆呆地站着。
跑都跑不掉?
他被永远地钉死在了这张龙椅上,钉死在了这个“万世圣君”的耻辱柱上。
“呵……”
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从他喉咙里溢出。
他缓缓抬起头,环视着这座金碧辉煌,却又空旷死寂的牢笼。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书案上那个沉重的,由整块墨玉雕琢而成的镇纸上。
他走过去,拿起了它。
玉石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诡异的清明。
毁不掉国……
那如果……
毁掉的人呢?
一个比裂土封王,更加疯狂,更加恶毒的念头,破土而出。
傅殇举起了手中的玉镇纸,对着殿中那根最粗壮的盘龙金柱,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了过去!
“当!”
一声巨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不休。
玉镇纸被弹开,掉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而那根金柱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白痕。
王德福连滚带爬地从殿外跑了进来,看到地上的碎玉和皇帝脸上的疯狂,吓得直接瘫软在地。
“陛……陛下息怒!”
傅殇没有理他。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道白痕,脸上的表情,在疯狂与绝望之间,来回切换。
最后,定格为一抹冰冷的,彻骨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