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撞击穹顶的轰鸣声如同永不停歇的战鼓,将他们圈在立柱投下的、带着潮湿水泥气息的狭小阴影里。林雾泽那句突兀的“祁哥,你要吗?”尾音还在湿漉漉的空气中震颤,像是往沸腾的锅里丢进了一块冰。
祁妄的目光终于从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扭曲的玻璃幕墙移开。他侧过头,视线精准地落在林雾泽递过来的那罐柠檬茶上。易拉罐顶部的铝箔被指甲强行抠开的痕迹歪歪扭扭,边缘还翘起一小片,折射着廊顶惨白的灯光,像一个莽撞又真诚的伤口。
罐口还在呲呲地冒着细微的气泡,带着糖分和酸味的清凉气息无声地钻进潮湿的空气里,瞬间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在浓重的橡胶味、汗水和铁锈般的雨腥味中,异常鲜明。
空气凝固了一瞬。
两人之间,隔着那罐微微震颤的、冒着气泡的柠檬茶,隔着从两人发梢、衣角不断滴落的水滴汇成的小小水洼,隔着外面世界震耳欲聋的雨幕喧嚣——那雨声像是巨大的真空罩,反而将柱子后面的这片逼仄空间挤压得更加寂静。
林雾泽甚至能听到自己手里易拉罐铝壳被捏得微微变形的轻微“咯吱”声,还有自己喉咙里因紧张而下意识吞咽的声音。
他眼看着祁妄的视线从那罐柠檬茶上,缓慢地,移到了他的脸上。
那双眼睛依旧像冻过的深湖,但此时映着廊灯惨白的光,湖面上的冰层之下,仿佛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疲惫痕迹——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漫长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精密运算,精神力透支后的虚无感。他脸上、脖颈上的水痕未干,顺着利落的颌线滑落,在下巴处凝成一小点,再“嗒”一声,落进胸前湿透的黑背心里,消失不见。
祁妄薄薄的唇线微微抿紧了一下,下巴的肌肉绷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实。林雾泽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然后,林雾泽就看着祁妄那双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过分整齐的手抬了起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缓感,仿佛手臂的重量陡然增加了千钧。那只修长有力的右手,越过了那罐呲呲作响的柠檬茶,直接抓住了林雾泽拿着可乐的手腕上方一点点——湿漉漉的袖子布料被他冰凉的指尖捏住,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钳制感。
不是拒绝柠檬茶。
是阻止他喝可乐?
林雾泽完全懵了,举着可乐罐的手悬在半空,指尖甚至有点发麻。他看着祁妄抓住自己小臂袖子的手,那被雨水打湿的黑色布料在对方干净的指节下形成更深的湿印。祁妄的指关节微微泛白。
他刚要张嘴问,就看见祁妄用左手直接从他僵住的手中拿走了那罐还冒着凉气的可乐。
祁妄的动作异常平稳、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完成精密任务般的专注。他单手用拇指指甲顶住可乐拉环的边缘,食指扣住环扣——动作清晰标准,如同教科书演示。
“咔嗒!”
一声格外清脆的开罐声响起,像是利刃划破沉闷的空气。
大量细密的白色气泡瞬间涌了上来,顶住了罐口,发出一阵短促而急切的嘶嘶声,在巨大的雨声背景音下却显得异常清晰,像个小小的、压抑不住的惊叹号。
气泡争先恐后地往上翻涌,很快溢出罐口一点点,沿着冰凉的罐身蜿蜒流下,形成几条断断续续、向下延伸的湿润水痕。
祁妄没有去擦,也没有立刻喝。他就这样安静地拿着开了罐的可乐,指腹感受着罐身骤然降低的温度,任由那些细细的水线滑落,滴在他脚边的水洼里。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不断涌动又缓缓平息的白色泡沫上,那跳跃的生命力在他专注的视线中慢慢沉寂下去,最终只留下深褐色的液体表面微微的涟漪。
林雾泽手里还保持着举着柠檬茶的姿势,看着祁妄这过分缓慢、甚至像是在研究这罐汽水的每一个细微变化的过程,看着他侧脸上那条被廊灯照得格外清晰、被头发半遮住、从额角一直蜿蜒到颧骨下方一小道不太明显、早已不渗血的细小擦痕——那是不久前在篮下冲撞留下的最后勋章。他心里某个地方,被这种沉静到可怕的力量无声地撞了一下,不疼,但闷闷的。
终于,祁妄举起了那罐可乐。他没有仰头豪饮,而是送到唇边,先是浅浅地呷了一口。
喉结平稳地、缓慢地滑动了一下。停顿了大概两秒。随即,他再次仰头。
这不是林雾泽平时看惯了的、祁妄喝水的样子。这次的动作并不迅猛,带着一种被强行抑制后才释放出的焦渴感。深色的可乐液面稳定地下降着,祁妄吞咽的幅度清晰可见,喉结有力地滚动着。一些来不及吞咽的液体顺着他紧抿的唇角溢出少许,顺着他潮湿的下颌线滑落,和之前残留的雨水混合在一起,留下蜿蜒的水痕,最终隐没在湿透的黑色衣领深处。
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种带着轻微刺痛感的慰藉。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又立刻恢复平静,继续有条不紊地吞咽。
林雾泽站在旁边,手里冰凉的柠檬茶罐子仿佛失去了存在感。他第一次看到祁妄用这样几乎是沉默的、专注到近乎自虐的方式去喝一罐可乐。这不是补充水分,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证明?或者是他处理内心某种负荷的方式?林雾泽说不清,只觉得那清晰的吞咽动作,那溢出的水痕,那紧蹙的眉峰,都沉重地砸在空气里,砸得他心脏跟着那稳定的吞咽节奏一沉一沉。先前激烈对抗时、躲过反弹球时的兴奋和张扬,被这场雨浇得只剩下湿漉漉的狼狈和一丝无法言明的震颤,此刻又被祁妄这份沉静而压抑的“喝可乐仪式”包裹,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几秒后,半罐可乐消失不见。
祁妄放下手,罐子离开嘴唇时,还有一丝极淡的褐色痕迹停留在唇珠上,又很快被他用舌尖极其自然、迅速而无声地舔去。那动作快得像幻觉。
他重新站直身体,握着冰凉的易拉罐。
“可以了。”他低头看着林雾泽,声音低沉,带着一点可乐气泡滑过喉咙后特有的微哑。
林雾泽猛地回神,意识到祁妄是在回答他之前那句“祁哥,你要吗?”——他不是不要柠檬茶,而是他要先处理掉林雾泽手里那罐危险的(或者说“错误选择”的?)可乐。他甚至亲自替林雾泽开了那罐林雾泽自己可能打不开的可乐?
所以现在,处理完了。可以喝柠檬茶了?
林雾泽下意识地再次将手中的柠檬茶往前递了递,指尖冰凉。他看着祁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先前眼底那层厚重的疲惫感仿佛随着那半罐可乐的消失,被冲淡了薄薄的一层,露出了更底下的、如同雨洗后磐石般稳定的质地。
祁妄没看他递来的柠檬茶,目光却像穿透了易拉罐的铝皮,落在了林雾泽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湿成一绺的额发下那张同样被水汽浸润的脸上,还有那双此刻写满了困惑、无措、一丝残余的亢奋和更多茫然、但在巨大雨声轰鸣中却显得格外安静的眼睛。那眼睛在惨白的廊灯下,微微发亮。
他收回目光,垂下眼睫。那只拿着空了一半可乐罐的、冰凉的手,毫无征兆地抬了起来。
没有递给林雾泽可乐,也没有去接林雾泽手里的柠檬茶。
冰凉的、带着凝满水汽的金属罐身,带着外面暴雨也无法浇灭的寒意和祁妄掌心的微温,就这样轻轻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抵在了林雾泽那只依然倔强举着柠檬茶的手的手腕内侧脉搏处!
“咚!咚!咚!”
林雾泽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腕皮肤上被冰冷的易拉罐按压着的血管,此刻正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冰凉刺激和难以言喻的心悸,猛烈地、毫无章法地加速搏动着!他手腕内侧皮肤敏感之极,那冰冷的触感和背后隐含的那份祁妄式无声的“确认”与“制止”,让他浑身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冲上了头顶,耳膜里鼓噪的仿佛已经不仅仅是外面的暴雨声!
他的手臂僵在原地,微微颤抖。柠檬茶的罐壁上凝结的水珠簌簌滑落。
祁妄收回手。易拉罐冰冷的按压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却在林雾泽腕间留下了一片挥之不去的、如同被烙印般的冰凉与灼热交织的诡异余韵。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廊柱边缘,随手将那只喝了一半的可乐罐,异常精准地投进了几步之外那只被雨水溅得湿漉漉的垃圾桶里。“哐当”一声闷响。
然后,他背对着林雾泽,重新靠回冰凉的墙边,微微仰头,看向廊外那片依旧白茫茫的雨瀑。他微抿的嘴角,残留着一点汽水浸润后的水光。
雨声依旧铺天盖地。林雾泽怔怔地看着手腕内侧那仿佛还残留着冰凉罐身触感的皮肤,又看看自己手里那罐被遗忘的、呲呲冒着微弱气泡的柠檬茶。他下意识地仰起脖子,猛地灌了一大口。
冰凉、酸甜、带着气泡刺感的液体瞬间冲过喉舌,激得他瞬间眯起了眼!
这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柠檬酸涩感和气泡的刺激,像一团火球猛地撞在他被雨水泡软、又被刚才那番沉默交锋搅得乱七八糟的感官上!它瞬间压过了手腕上那点残留的诡异记忆,酸得他牙根发软,涩得他喉咙发紧!更像是一记重锤,把他所有的困惑、震颤、无处安放的情绪,统统砸成了最原始的、生理性的呲牙咧嘴!
“嘶——哈!”他猛抽一口气,被酸爽得龇牙咧嘴,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差点把柠檬茶泼出来!喉咙和鼻子被气泡顶得发酸,连带着眼睛都泛起一点生理性的水光,狼狈不堪!
廊檐外的雨势,似乎在这一刻,悄悄地、微小地……减弱了那么一丝丝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