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铃镇的雨季,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连绵的阴雨不仅濡湿了万物,也似乎放大了某些潜藏在阴影里的低语。安理正调试着一个由水晶、铜线和秘银簧片组成的复杂小装置用于监测微弱的魔力波动,诊室内弥漫着臭氧和金属的淡淡气息。诊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身影堵在门口的光线中。
她很高,骨架粗大,依稀能看出曾经健硕的轮廓,如今却被一种无形的重负压榨得形销骨立。穿着一身磨损严重、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皮甲,外罩一件深褐色的厚重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她站在那里,像一尊浸透了雨水的石像,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与凝滞。仿佛她周围的空间都变得粘稠、沉重。
安理放下工具,目光如探针般精准地投去。
女人缓缓抬起头,拉下兜帽。露出的是一张饱经风霜、线条冷硬的脸。肤色是病态的蜡黄,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一只眼瞳是深沉的、如同暴风雨前夜海的灰蓝色,里面翻涌着无尽的疲惫、绝望与沉重的阴郁;而另一只眼瞳,却呈现出一种炽烈的、如同熔融黄金般的暗金色,瞳孔边缘锐利,燃烧着狂躁、易怒和毁灭性的冲动!这两只截然不同的眼睛,如同冰与火的战场,在她脸上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此刻,那只暗金色的眼瞳正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安理,带着一种非理性的审视和挑衅。灰蓝色的眼瞳则流露出深切的痛苦和一丝微弱的、试图压制的哀求。
“帮…我…”她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伴随着身体的轻微痉挛,“控制…它…让我…安静下来…一会儿…”
安理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专注。他没有言语,直接指向那张坚固的治疗床:“躺下。”
她的动作充满了挣扎。走向床铺的几步路,她身体紧绷,右肩的肌肉不自然地贲起,左手则紧紧攥着。躺下的过程更像是一场角力,身体重重砸在床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暗金色的眼瞳光芒大盛,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
安理迅速靠近。无需触碰,他强大的精神感知力已捕捉到她体内两股截然不同、却又诡异纠缠的能量场:一股如同沉入深渊的寒冰,冰冷、迟滞、充满绝望的死寂;另一股则如同失控的野火,炽热、狂暴、充满破坏性的躁动。这两股力量在她的精神与神经回路中激烈冲突、此消彼长,形成可怕的恶性循环,疯狂透支着她的生命力。这不是诅咒,更像是灵魂与神经本身陷入了可怕的内在风暴,一种深度的、自我撕裂的灵魂蚀伤。
“多久?”安理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五…年…”她从牙缝里挤出字,暗金眼瞳凶光一闪,随即被她强行压制,灰蓝眼瞳中的痛苦之色更浓,身体里…住进了…两个…疯子…”她猛地吸了一口气。
安理立刻行动。他从特制的绝缘箱中取出几样物品:一个由精金和绝缘水晶打造、布满精密刻度旋钮的黄铜金属盒,几卷缠绕着导能秘银丝、末端连接着吸附式水晶电极的线圈;一小瓶粘稠如蜜、散发着强烈清凉与宁神气息的碧蓝色药剂“深海凝神露”;还有一小瓶气味刺鼻、如同浓缩闪电的亮银色液体“雷鸟活性萃取液”。
“过程极端痛苦,可能加剧风暴。”安理将吸附式水晶电极精准地贴在莱拉两侧太阳穴、后颈以及心脏上方。电极接触皮肤,带来微弱的麻刺感。他将“深海凝神露”涂抹在灰蓝眼瞳一侧的头颈区域,清凉感让莱拉紧绷的神经微微一颤。接着,他将“雷鸟活性萃取液”极其小心地点涂在暗金眼瞳一侧太阳穴的水晶电极周围。
“来!”她灰蓝色的眼瞳中爆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只要能…暂时…压住那团火…让我…脑子…清醒一点…能…思考…就够了!”
安理启动了“神经谐波共鸣器”。
一阵低沉、充满穿透力的嗡鸣声响起!秘银线圈发出微弱的蓝白色弧光!几乎同时,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猛地向上弓起!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强行扼住的、如同困兽般的嚎叫!
“呃啊——!”
她暗金色的眼瞳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右半身肌肉疯狂痉挛!一股狂暴、灼热、充满毁灭欲的能量脉冲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她体内炸开!与此同时,涂抹了“雷鸟活性萃取液”的区域,皮肤下幽蓝色的脉络瞬间光芒大盛,仿佛被强行激活、点燃!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入她的神经!
安理紧盯着她的反应,手指搭在她手腕脉搏上。脉搏狂乱如失控的引擎,又带着濒临崩溃的脆弱。他双手如飞,急速而精准地调整着共鸣器上复杂的旋钮!他在进行一场极其危险的“强行干预”——用强大的、可控的电流风暴和活性药剂刺激,同时冲击她大脑中代表“抑郁”和“躁狂”的两个极端活跃区域,试图在毁灭性的混乱中,强行压制躁狂风暴的峰值,同时短暂“唤醒”被抑郁深渊淹没的理性区域,在两者之间制造一个极其短暂、脆弱的平衡窗口!这原理,与他记忆中某种用于重度双相情感障碍的极端物理疗法有着危险的相似性。
她的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每一次电流脉冲的加强和活性药剂的刺激,都让她如同在熔岩与冰窟中反复煎熬!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角渗出血沫。暗金色的眼瞳中,那狂躁的火焰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灰蓝色的眼瞳则被极致的痛苦淹没。但就在这非人的折磨中,安理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当某种特定的谐波频率扫过时,莱拉灰蓝色眼瞳中的混乱痛苦深处,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清明!仿佛深渊底部透入了一缕微光!同时,暗金色眼瞳的狂躁光芒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一丝!
安理立刻锁定了这个微妙的“平衡点”!他集中能量输出,将电流波形和药剂刺激强度稳定在这个危险的临界区域附近!
“啊——!!!”她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撕裂般疯狂扭动!暗金与灰蓝的光芒在她双瞳中激烈闪烁、对抗!一股混乱的精神冲击波猛地扩散开来!诊室内仿佛刮起了无形的风暴!
玛莎在门外捂住嘴,眼中充满惊恐。
这场在灵魂深处进行的惨烈拉锯战持续了仿佛永恒。终于,在共鸣器的嗡鸣声达到顶点、安理的额角也渗出细密汗珠时,突然她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断线的木偶般瘫软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线圈的光芒黯淡下来,双瞳中的异色光芒也缓缓隐去。诊室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烈的能量残留气息。
安理立刻关闭了共鸣器。踉跄一步,扶住桌案,大口喘息,脸色苍白。安理知道她注定是无法医治的。所作的一切只是暂时性的缓解,哪怕是在安理前世的世界,这个疾病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依然会复发。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两只眼睛的颜色恢复了相对正常的、深邃的灰蓝色,虽然依旧疲惫不堪,但里面没有了之前那令人心悸的冰火对立,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劫后余生般的平静与清明。虽然她的身体依旧虚弱,但那股撕裂灵魂的内在风暴,似乎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她…她稳定了?”玛莎声音发颤。
安理检查着脉搏和瞳孔,眉头深锁。“深度昏迷。神经与生理机能…遭受重创。”他疲惫地抹去汗水,声音低沉而沉重,“这种强度的强行干预…她的精神承受力…接近极限。而且…”安理看向她平静的睡颜,“…核心的失衡…如同深渊的裂痕,只是被暂时…用高压封住。一旦反弹…”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她在医疗站昏迷了整整一天。当她醒来时,眼神中的混乱风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脆弱的平静。那撕裂灵魂的极端痛苦被压制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但可以忍受的疲惫感。她甚至能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思维连贯的清晰——这是五年来梦寐以求的奢侈。
她沉默地接受了安理温和的后续调理——滋养神经的草药茶和恢复体能的肉汤。她没有再提治疗的事,安理也没有问。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以及对那短暂平静的珍惜。
两天后的清晨,雨势稍歇。她穿戴好她那身破旧却浆洗干净的守卫长皮甲,站在医疗站门口。她依旧瘦削,脸色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灰蓝色的眼眸中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走向终点的平静。
“安理医师,”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平和,我叫莱拉,谢谢你所作的一切安理医师。在我们守卫团有这样的说法,当治疗师无法医治的时候,最后的选择是工会的安理医师。我知道我的疾病无法治愈,我注定是“向死而生”的人。安理医师求求你,不要把我忘记。“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遗忘”。她将一个用旧布仔细包裹的小包放在门口的矮几上。“这个…送给你。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是…我执勤时,在石缝里发现的…一块‘静心石’。握着它…能感觉到一点…难得的…安宁。”她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没有对生的留恋,只有一种完成使命般的释然。
安理看着那块只有指甲盖大小、触手温润、散发着微弱宁神波动的乳白色小石头,又看向莱拉的眼睛。他在那双眼睛里,看不到恐惧,只看到一种即将踏上最后征途的决绝与解脱。
“你要去哪里?”安理的声音很轻。
莱拉望向北方,那是王国边境黑风隘口的方向。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真正的、带着守卫者尊严的微笑。魔物群…突破了第一道防线。我将最后一次…履行职责。”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安理身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感激,有诀别,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至少…现在去,我的脑子…是清楚的。我能…认出城堡,我的职责,我的…终点。这…就够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进了雨后湿冷的晨光里。深褐色的斗篷在微风中扬起,像一面褪色的、却依旧象征着职责与坚守的旗帜。那挺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通往北境的道路尽头,如同投入风暴中心的、寻求最终安宁的孤帆。
安理站在门口,手里握着那块温润的静心石,指尖能感受到那微弱却真实的宁神气息。他看着莱拉消失的方向,仿佛看到了北方边境那摇摇欲坠的堡垒,看到了一个注定被黑暗兽潮吞没的身影,正最后一次,以清晰的意志和守卫者的尊严,履行她的职责,走向她的终局。
他救不了她。他无法治愈那蚀魂的“双瞳之蚀”,也无法挽留一颗在无尽内在风暴后选择在职责中寻求最终平静的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位守卫长走向宿命战场前,给了她片刻珍贵的、属于“莱拉”的清醒与平静。
当夜。安理的小屋里没有开火。他坐在窗边,面前放着一杯斟满的、自酿的高度蒸馏酒,酒液清澈,散发着凛冽的气息。
窗外是深沉无边的黑暗。
他摊开手掌,那块小小的静心石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而柔和的乳白色光晕,如同一点在惊涛骇浪中竭力维持的宁静港湾。温润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韧。
安理端起那杯烈酒。酒气凛冽如刀。他看着黑暗中那点微光,仿佛看到了莱拉灰蓝色眼眸中最后沉淀的平静,看到了她走向黑风隘口时那挺直如枪、仿佛能刺破绝望阴云的背影。
这杯酒,很烈,很苦。像无法平息的灵魂风暴,像对脆弱安宁的无言祭奠。
他缓缓地将杯中的烈酒,倾洒在冰冷的地面上。清冽的酒液蜿蜒流淌,如同无声的挽歌,渗入寂静的黑暗。
祭奠那位在无尽的内在风暴后,以清醒之姿最后一次守护城市的骑士。祭奠那被“双瞳之蚀”撕裂,却最终在职责与清醒中寻得归宿的灵魂。静心石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静静闪耀,如同不灭的灯塔微光,映照着安理眼中深沉的、如同这夜一般的无力与对那份短暂安宁的敬意。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这一杯敬所有“向死而生”的勇者。——安理
【现实中的安理建议:双相不可怕坚持服药!规律作息,避刺激,情绪波动及时告知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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