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刚恢复宁静不久,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陆宣以为又是哪个好事儿的街坊,想来劝他几句,并未抬头。
然而,来者却在门口停步,没有立刻进来。
“请问,此处可是‘官造陆氏’的传人,陆宣先生?”
声音很年轻,但因为悲伤而略带沙啞,语气中带着询问,却没有丝毫下人般的谦卑,是一种平等的、寻求确认的姿态。
陆宣抬起眼。
门口站着一个青年。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身形挺拔,面容清俊。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孝服,虽然布料普通,但浆洗得一丝不苟,没有一丝褶皱。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是多日未曾好眠,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悲伤,但他的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那份风骨。
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位年纪稍长的老仆,同样身着素服,低着头神情肃穆。
陆宣的目光,在年轻人身上停顿了一下。
他认得这个人。
或者说,这几天整个长安城,没几个人不认得他。
当朝太傅、文坛领袖王宗望的长子,以孝廉仁厚著称的王景。
“是我。”陆宣站起身,对着来人微微颔首,“王公子,请进。”
王景走了进来,他身后的老仆福伯,则习惯性地打量着这间铺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这地方,比他想象的,要简陋太多。
王景的目光,却与他截然不同。
他的视线,只是在那几件摆在外面的、寻常的纸人纸马上一扫而过,随即,就被墙上那些,挂着的,精细绝伦的图谱,给牢牢地吸引住了。
他的脚步,甚至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那面墙。
墙上,挂着十几幅图。
其中一幅,画的是两位顶天立地的门神。神将身披重甲,怒目圆睁,手持战斧与宝剑。但这幅图,与市面上那些,只求凶恶的门神画,完全不同。
它的旁边,用极其细密的蝇头小楷,标注着,上百条注释。
“……神荼、郁垒二神君,其神性之本,在于‘正阳’,而非‘凶煞’。故,其形貌,当威仪,而非狰狞。眼神,当有怒火,而非杀气……”
“……其所持之斧,刃口角度,当为三十七度。”
“……其甲胄,共三百六十一片,对应周天之数。每一片甲叶的‘受力结构’,都必须,精准无误。否则‘正阳之气’,无法流转周身,形同废铁。”
另一幅,则更让王景震惊。
那是一座,九层宝塔的,横向剖面图。
其内部,复杂的结构,如同人体的经络骨骼,清晰可见。每一根横梁,每一根立柱,其长短,粗细,角度,都被用一种,他看不懂的却又充满了数字符号,标注得清清楚楚。
王景自幼饱读诗书,涉猎极广。
他看着眼前这幅宝塔的剖面图,脑海里浮现出的,却不是什么佛、仙法,而是制造之法!
“这……”王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图纸,却又,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着陆宣,那双总是显得很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震撼。
“陆先生你这些图的.....”
“营造之法,果然鬼斧神工。”
陆宣的心中,微微一动。
知音。
这两个字,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王公子过誉了。”他平静地说道,“只是一些,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人的规矩罢了。请坐。”
王景,这才收回了目光,走到方桌前坐下。
陆宣为他,倒上了一碗温热的白水。
“太傅之事,还请节哀。”
“多谢。”王景捧着那碗还有些烫手的白水,沉默了很久,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今日前来,是想,以我父之名恳请先生,为他敕造一尊,真正的‘镇墓兽’。”
王景的表情,变得极其严肃,“家父生前,在朝中为官,但也因此,得罪过不少宵小之辈。我等担心,百年之后,会有不法之徒,行那掘墓刨坟的恶行,扰了家父的安宁。”
“陆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很沉稳,“家父……是个,很纯粹的人。他一生,只信奉,书中的道理,和自己内心的风骨。他,最不喜的就是,那些浮于表面的,虚华之物。”
“我这几日,为家父的身后事,寻遍了京城有名的纸扎铺,也看过了那些,所谓的大师的作品。”
王景的脸上,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厌恶。
“他们,做的东西,要么是用金箔银纸,堆砌出来的俗不可耐的‘豪宅’。要么,是画得比戏台上的鬼脸,还要凶恶的‘神将’。”
“那些东西,很响亮、很刺眼。”
“但是,没有‘分量’。”
“它们是空的,没有内在的含量。我,能感觉到,那些东西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敬意。只有,对金钱的赤裸裸的欲望。”
他,放下水碗,抬起头,看着陆宣。
“但是,先生您的东西,不一样。”
“我,从您墙上那些图谱里,看到的,不是如何让东西,变得更‘好看’。而是,更有意义、更有分量。”
“每一个尺寸,每一个角度,似乎都有它必须存在的理由。”
“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他站起身,对着陆宣,郑重地,行了一个,平辈之间的,正式揖礼。
陆宣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走上前伸出双手,将还在行礼的王景,扶起。
“王公子。”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待客的疏离,而是充满了共情,他此刻能理解王景的孝道。
“你说的,我都懂。”
他,看着王景的眼睛,继续说道:“王太傅一生风骨,为国为民,乃我辈天下读书人之楷模。”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属于匠人偏执的傲气,与属于读书人的自信,在他的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此事,陆某,应下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刻刀,一个一个,刻在了这间屋子的空气里,掷地有声。
“我必将,倾尽平生所学,为老太傅……”
他,顿了顿用上了那个,在他心中代表着这门手艺最高境界的、神圣的词语。
“敕造一尊‘麒麟仁兽’!”
“以镇阴邪,以安魂灵,以彰其一生之功德!”
王景虽然不明白“敕造”二字的真正含义,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话语中郑重!
“如此……如此便拜谢陆先生了!”他再次深深一揖。
“公子不必多礼。”陆宣点了点头,“只是,丑话要说在前面。”
“先生请讲。”
“敕造此兽,所需材料,极其珍稀。花费,也绝非小数目。我会列一份清单给你。能不能,备齐就看王府的本事了。”陆宣平静地说道。
“先生放心!”王景立刻回答,“无论,需要什么,上天入地,我王景,也一定为先生寻来!”
“好。”陆宣又道,“至于,我的工钱。”
他,看着王景,极其认真地说道:
“我不要,你们王府额外的,任何一文谢礼。”
“我,只收三笔钱。”
“第一,所有额外增加材料的‘成本费’。”
“第二,我制作此物所耗费的,‘工时费’。”
“第三,”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匠人的,骄傲的光芒,“此物,所用的图谱,乃我陆家,不传之秘。所以,我要收一笔‘图纸的授权使用费’。”
“这三笔钱,加起来,就是最终的价钱。我会,将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账上。”
“公平交易,银货两讫。”
“这,是我的规矩。”
王景,听着这番,闻所未闻的“收费标准”,彻底愣住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
陆宣,却已经,转身走到了,店铺最深处,那个积满了灰尘的樟木箱子前。
他,用那把,贴身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那把古老的铜锁。
然后,他当着王景和福伯的面,将那卷,承载了陆家数代人心血的……《天工开物·阴阳卷》,郑重地捧了出来。
他,将卷轴,放于方桌之上。
然后,用双手,缓缓地,将其,一展而开!
“哗啦——”
古老的、闪烁着银白色光辉的丝绸,铺满了整张桌子。
一头,神威凛凛,却又充满了仁德之气的上古神兽,跃然于卷上!
它龙头,麋身,牛尾,马蹄,身披细密的、仿佛在呼吸的鳞甲,脚踏着一团团形态古朴的祥云。它微微昂着头,目光,仿佛能洞穿古今,看透人心!
这一瞬间,王景和他身后的福伯,都彻底地,看呆了。
陆宣的手,轻轻地,抚过卷轴的最上方。
那里,用古朴的金文,写着这幅图谱的,真名。
《仁兽镇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