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尽春回时节,凤丫头终究是累垮了。那个平日里能将算盘拨得如琵琶急雨、将家务理得似绣花描朵的人儿,如今躺在锦衾里,脸色苍白得像是被雨水打落的玉兰花。平儿守在榻前,看着药炉里升起的白烟,忍不住拿绢子拭泪:“二奶奶这是何苦来?平日要强也就罢了,偏生连身子都不顾了。”
消息传到王夫人耳中,这位向来慈眉善目的佛爷也慌了神。荣国府这般大的家业,每日里千头万绪的事体,忽然间竟没了主心骨。她捻着佛珠在佛堂前踱步,窗外的海棠落了一地残红,恰似她此刻零乱的心事。
“菩萨保佑...”王夫人望着金身佛像喃喃自语,“凤丫头这一病,家里岂不要乱作一团?”忽然间,她眼中闪过灵光,“是了!还有她们!”
次日清晨,李纨、探春、宝钗三人被请到荣禧堂。王夫人拉着她们的手,眼泪汪汪地说道:“好孩子们,如今凤丫头病着,这个家就要托付给你们了。纨儿是老成持重的,探丫头最是机敏,宝丫头又是个周全人儿...”
李纨闻言连忙推辞:“太太这话折煞我了,我平日不过教教兰儿读书...”话未说完,探春却已然挺直脊背,眼中闪烁着灼灼光华:“母亲既信得过,我们自当尽力。”宝钗虽不语,却轻轻点头,唇边凝着一抹似有还无的笑。
消息传开,下人们个个暗自称奇。那些积年的老仆妇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吴新登家的更是捏着帕子暗笑:“三个黄毛丫头,能成什么气候?”
新官上任第一日,三人正在花厅理事,果然就撞上了头一桩难题。吴新登家的扭着身子进来回话,故意不提旧例,单等着看笑话。
李纨心软,刚要开口定四十两的例,却被探春一声“慢着”截住话头。但见三姑娘站起身来,裙裾纹丝不动,唯有一双明眸锐利如刀:“吴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难道不知旧例?还是特地要考较我们?”
一语既出,满室皆惊。吴新登家的顿时面红耳赤,慌得连话都说不周全。待取来账本,探春纤指轻点,声音清越如碎玉:“照着旧例,二十两。”
宝钗在一旁静静看着,唇角微扬。李纨则轻轻叹息,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
谁知风波才平,又起波澜。赵姨娘哭天抢地地闯进来,不等通报就扑到探春跟前:“我的儿!你如今掌了权,就作践起自家人来了?你舅舅在地下也不能瞑目啊!”
探春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肯落下:“姨娘这话好没道理!公中的银子岂是能随意增减的?今日我若破了例,明日还如何管家?”
“好哇!好个铁面无私的三姑娘!”赵姨娘捶胸顿足,“我白白生养了你一场,倒不如养个石头...”
李纨忙来劝解,宝钗也温言相劝,却哪里劝得住?探春猛地转身,泪水终于决堤:“姨娘只知怪我,怎不想想那些下人正等着看咱们的笑话?您这般闹,岂不是正合了他们的意?”
一席话说得赵姨娘哑口无言,只得哭哭啼啼地去了。探春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经此一事,探春越发雷厉风行。她将账册翻得哗哗作响,烛光下秀美的侧影显得格外坚毅。
“这是什么规矩?”她指着账目问宝钗,“学堂里既有伙食,为何还要另发点心钱?这不是重复开支么?”
宝钗浅笑:“妹妹果然心细。”于是三人商议定,率先革了这项旧例。
接着又查出买办采买的头油脂粉以次充好,小姐们不得不自己另掏银钱购置。探春气得双颊绯红:“这般欺上瞒下,当真可恨!”当即下令取消了这项采买,改为各房自行购置。
改革令一下,底下人叫苦不迭,却再不敢小觑这三位姑娘。李�仁厚,探春果决,宝钗周全,竟将家务料理得比凤姐在时还要井井有条。
夜深人静时,探春常独自在窗前伫立。月光洒在她单薄的肩上,投下一道伶仃的影子。宝钗有时来看她,见她如此,便温声劝道:“妹妹何必太过劳心?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探春却摇头:“姐姐不知,我每每想起那些人看笑话的眼神,就恨不得立时三刻将所有的弊病都革除了。”说着忽然哽咽,“只是...只是今日对姨娘说的那些话,实在伤她太深...”
宝钗轻轻握住她的手:“世间安得双全法?妹妹已经做得很好了。”
而此时凤姐房中,平儿正细细说着这几日发生的事。凤姐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好个三姑娘!只可惜...”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窗外的月色照进来,将她的叹息拉得很长很长。
一月之期将满,荣国府上下焕然一新。往日那些偷奸耍滑的下人个个谨小慎微,账目上的亏空也补上了许多。王夫人看着账册,喜得连连念佛:“真是菩萨保佑,给了我这三个好帮手。”
这日三人齐聚探春房中核算总账,李纨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咱们三个竟真能成事。”宝钗低头拨着算盘,唇角含笑道:“大嫂子仁厚服众,三妹妹果决立威,我不过从旁帮衬罢了。”
探春正要说话,忽见窗外飞过一只黄莺,唱着婉转的歌儿。三个姑娘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春光明媚地洒在她们年轻的脸上。
那一刻,她们仿佛不再是管家理事的姑娘,只是三个寻常的闺中少女,享受着难得的闲适时光。然而探春心中明白,这样的日子终究是短暂的。等凤姐病愈,她们又要回到各自的天地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