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红楼美梦 > 第58章 杏花烟雨祭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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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时节,大观园内杏花纷飞如雪。贾府刚刚接到宫中的噩耗——那位尊贵无比的老太妃薨了。贾母捧着谕旨,泪眼婆娑地对王夫人叹道:“这一去又要月余,宫中的青石板跪得人生疼,少不得又要劳烦太医署的膏药了。”

王夫人一面收拾行装,一面往匣子里塞安神丸,喃喃自语:“每次进宫哭灵,回来都要卧床三日。这般折腾,怕是这把老骨头要撑不住了。”

府中主事们前脚刚走,园子里便似开了闸的春水,顿时活泛起来。那些平日被压制在角落里的婆子丫鬟们,个个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仿佛久困的雀儿终于等到了出笼的时机。

这日,宝玉正在病中调养,闲来无事在杏花荫下散步。忽然一阵青烟袅袅而起,夹杂着纸钱燃烧的气味。定睛望去,但见一个纤弱的身影正对着一簇火苗喃喃低语。

“青天白日,何人在此行此哀思?”宝玉方要上前,却见夏婆子一个箭步冲出,一把揪住那小姑娘的衣领,厉声喝道:“好个藕官!竟敢在园中纵火,可是要我将你送去受罚?”

藕官吓得泪眼盈盈,颤声道:“不过祭奠故人,何错之有?”

夏婆子冷笑:“这个月的赏银正愁没有由头克扣,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眼看就要酿成一场风波,宝玉急忙上前,将藕官护在身后,对夏婆子温言道:“妈妈错怪她了,这是我特许的。因我病中需要,特命她在此为我祈福。”

夏婆子将信将疑:“宝二爷,这恐怕不合规矩...”

宝玉当即正色道:“若是妈妈不信,不如我们同去老太太跟前分说分说?”一提到贾母,夏婆子顿时软了下来,嘟囔着退去了。

宝玉救下藕官后,心中好奇难耐,悄悄唤来芳官问个究竟。芳官拈着帕子,未语泪先流:“这事说来,真真叫人肝肠寸断。藕官与药官原本在戏班子里常做夫妻,您是没看见,她们在台上眉目传情,在台下耳鬓厮磨。有一回演《牡丹亭》,药官扮柳梦梅,藕官演杜丽娘,那真情流露,竟叫台下看客都哭湿了手帕子。”

宝玉听得怔住,喃喃道:“竟有这等痴情?”

芳官拭泪道:“何止啊!后来药官一病去了,藕官就似变了个人。每逢节令必偷偷祭奠,上次清明险些点燃了潇湘馆的竹林,惊得林姑娘说要设个禁火区呢。”

最奇的是,后来班主又配了蕊官与她同台。众人都道要生出嫌隙,谁知藕官却道:“好比男子丧妻,虽必要续弦,却不该忘了前缘。祭奠归祭奠,生活归生活,原不相碍。”

宝玉闻言,不禁感叹:“这般通透,倒比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还强些!”

正说着,忽听外边吵嚷起来。原来是芳官的干娘何婆子又在生事。这婆子最是吝啬,连丫鬟的洗头水都要克扣。只见她端着一盆浑浊的污水,硬要芳官使用。

芳官蹙眉道:“这水浊得都能养鱼了,妈妈也忒会过日子了!”

何婆子振振有词:“小蹄子懂什么?这水还温着呢,正好洗头。”

恰逢袭人经过,忙解围道:“我那里有新得的香露,芳官随我去取罢。”

何婆子一见要吃亏,立刻捶胸顿足起来:“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养出这么个嫌贫爱富的丫头来!”

晴雯在窗内听见,探出身来冷笑道:“妈妈这唱功,比戏班子的老旦还强三分。克扣了人家的用度,倒要扮起受害者来,真真是又当又立!”

何婆子正要撒泼,麝月款款而来,正色道:“按着府里的规矩,克扣丫鬟份例的,要扣月钱不说,还要打二十板子。”何婆子顿时变了脸色,连连告饶而去。

晚间用饭时,芳官因着日间的事,对着饭菜唉声叹气。宝玉凑过来温言劝慰:“可是要吃什么?我让厨房另做。”

芳官眼睛一亮:“可能点个麻辣锅子?”

袭人忙拦着:“快别!上回晴雯偷着吃烧烤,被王夫人闻见味道,险些闹出大事来。”

最后芳官将茶水浇在饭上,自制了一碗茶泡饭。宝玉好奇尝了一口,顿时怔住:“这味道...倒是别致。”

芳官嗔道:“二爷直说难吃便是,我们做丫头的,原不配讲究这些。”

夜深人静,宝玉躺在床上,思绪万千。藕官的痴情,芳官的倔强,婆子们的算计,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大观园岂不就是一个微缩的人世间?每个人都在演绎着自己的悲欢离合。

他突然坐起身来,激动地铺开纸笔:“我要将这些都记下来,汇成一册《大观园梦》,说不定比那些圣贤书还要真切动人!”

窗外月华如水,照着杏树下未燃尽的纸灰。假凤虚凰的戏码已然落幕,而园中的爱恨情仇,却仍在继续上演。只是不知明日,又是谁的故事要开场?

翌日清晨,藕官悄悄来到杏树下,将新采的杏花供在残灰前。芳官默默陪在一旁,两个少女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

“你说,她在那边可好?”藕官轻声问,眼角有泪光闪烁。

芳官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必定好的。有你这般惦念,她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不远处,宝玉静静立着,不忍打扰这幕。他忽然想起黛玉平日里的多愁善感,心下暗道:林妹妹若是见此情景,不知又要写出怎样动人的诗篇来。

这时,忽见蕊官怯生生地走来,手里捧着一束新采的野花。她望着藕官,欲言又止。芳官忙向她招手,将她拉到藕官身边。

三人默默立在花树下,春风拂过,落英缤纷。此情此景,美得如同一幅画,却又带着说不尽的哀愁。

宝玉不觉看得痴了。他想:这世间情谊,原不止男女之爱。这些女孩子间的深情厚谊,又何尝不动人心魄?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王夫人的大丫鬟玉钏儿匆匆走来:“好你们几个,躲在这里偷懒!快回去干活儿!”

少女们慌忙散去,只剩一地落花,和那未曾散尽的哀思。

午后,宝玉特意去找黛玉,将日间所见说与她听。黛玉倚在窗边,听得眼圈泛红,轻叹道:“天下至情至性,竟都在这些戏子身上了。反倒我们这些读书识字的,往往不如她们来得真切。”

宝玉握住她的手道:“妹妹说得是。我如今才明白,情之一字,原不分贵贱,不论男女。只要出自真心,便是可贵的。”

黛玉抽回手,嗔道:“你又来拉扯扯扯的,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说着却忍不住抿嘴一笑,那笑容如春花初绽,美得不可方物。

宝玉看得痴了,轻声道:“若是有一天...我也像药官那样先去了,妹妹可会如藕官一般祭奠我?”

黛玉顿时变了脸色,啐道:“胡说八道什么!好端端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说着眼圈却红了,别过脸去偷偷拭泪。

宝玉忙赔不是:“是我不好,妹妹别生气。我还要长命百岁,好一辈子陪着妹妹呢!”

黛玉转回头来,似嗔似喜地瞪他一眼:“哪个要你陪!快些回去歇着吧,病才好些,就又到处乱跑。”

傍晚时分,芳官特意来找宝玉,递上一个香囊:“这是藕官让我给二爷的。她说多谢二爷那日解围,无以为报,绣了个香囊聊表心意。”

宝玉接过一看,只见香囊上绣着并蒂莲花,针脚细密,显是费了不少功夫。他感动道:“难为她有心了。你替我谢谢她,就说我必会好生珍藏。”

芳官笑道:“二爷不知,那日若不是您,藕官少不得要挨罚。我们这些做戏子的,在府里无依无靠,全仗主子们怜惜。”

宝玉正色道:“快别这么说。我从不将你们当下人看待。咱们都是这园中的姐妹,原该互相照应。”

芳官闻言,眼圈一红,匆匆一福便转身去了。宝玉望着她的背影,心下感慨万千。

夜幕低垂,大观园中灯火次第亮起。每个人的心事都掩映在这片璀璨灯火之下,如同暗涌的潮水,表面平静,内里汹涌。

宝玉站在怡红院前,望着满天星斗,忽然觉得这园子里的悲欢离合,都不过是沧海一粟。然而正是这些细微的情感,构成了最真实的人生。

他轻声吟道:“杏花烟雨里,芳魂何处寻?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