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的朱漆大门在晨曦中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苏醒。林清窈随着阿沅踏入门槛时,足底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青石地面被朝露浸润得泛着幽光,每一块石板都打磨得光滑如镜,倒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庞。
殿内焚着沉水香,袅袅青烟在晨光中盘旋上升,在梁柱间织就一张无形的网。林清窈垂首敛眉,不敢多看一眼那些雕梁画栋、金丝帷幔,只将目光落在前方宫女裙裾翻动的绣纹上——那是一朵朵暗红色的木槿花,在素白的布料上若隐若现,随着阿沅的步伐轻轻摇曳。
昨日死里逃生的记忆尚未褪去,此刻她已身处皇宫核心之地。殿内四壁悬挂的青铜灯盏中,烛火微微跳动,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上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阿沅脚步轻盈,行至殿内便低声唤道:林清窈。声音虽轻,却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奴婢在。林清窈应声上前,双膝跪地,双手交叠于胸前,行礼如仪。她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身体紧绷,不敢有丝毫挪动。额头几乎触地,鼻尖萦绕着青石特有的潮湿气息。
殿内静得出奇,只有铜炉中沉香燃烧的细碎声响,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声。片刻后,一道低沉而冷冽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抬起头来。
那声音如同冬日里的一泓冰水,让林清窈脊背一颤。她依言抬头,视线穿过几案与纱帘,终于看清了那位掌管大汉后宫的女子。
吕雉端坐于主位之上,身披绛紫色深衣,衣襟上金线绣制的凤凰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十二旒冕旒垂落额前,珠玉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遮住了她的眼神。但她手中那枚玉玺却在晨光下泛着冷光,指尖摩挲其上的动作,像是某种隐秘的情绪出口。林清窈注意到皇后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却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
林清窈心头微动,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她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窥内心。
你是永巷那边的人?吕雉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却让人不寒而栗。
回皇后,奴婢原是永巷文书小吏,因失职待刑,幸得老宦官苏醒,蒙阿沅姐姐引荐,得以入殿听候差遣。林清窈的声音平稳,却在待刑二字上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哦?吕雉微微抬眸,冕旒上的珠玉随之晃动,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你还懂得整理文书?
略通一二。林清窈谨慎作答,指甲悄悄掐入掌心,借那点锐痛保持清醒。
吕雉挑眉,冷声道:你可知道,这殿中的奏报副本,连张留侯都未必愿意亲自理?话中暗藏锋芒,显然是在试探她的深浅。
林清窈心头一紧,知这是生死攸关的考验,忙答道:奴婢不敢妄比贤臣,只是在永巷时曾习过分类归档之法,若皇后不弃,愿为殿下效劳。她将额头贴地,感觉到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
吕雉沉默片刻,忽然挥手示意身旁宫人将一卷杂乱无章的竹简递给她。那竹简边缘已经磨损,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裂痕,显然经过多人传阅。
既是如此,那就试试看。
林清窈双手接过竹简,入手沉重,竹片之间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轻轻展开,发现上面记载的是各地郡守的奏报,内容杂乱无章,有的甚至被朱笔勾画得面目全非。纸页之间夹杂着墨香与陈旧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让她胃部一阵紧缩。
深吸一口气,她开始按照时间、地域和重要性将竹简分类。手指在竹片上轻轻滑过,感受着上面凹凸不平的刻痕,仿佛能通过这些痕迹触摸到那些遥远郡县的气息。
殿内众人皆静静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年长的宫女眼神冷漠,嘴角下垂;年轻的则带着几分探究,目光在她和皇后之间来回游移;还有几个内侍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
林清窈完成之后,并未立即呈上,而是故意将其中一片记载边关军情的竹简错放至农事类之下,随后才低头道:请皇后过目。
吕雉接过,修长的手指一页页翻阅,眉头由紧而舒,最终停顿在那片被错放的竹简上,目光一凝。林清窈能感觉到空气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这一片……似乎放错了。吕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林清窈立刻俯身叩首,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奴婢疏忽,请皇后恕罪。
嗯。吕雉轻轻点头,将竹简抽出,又放回正确的位置,而后将整卷递给阿沅,拿去给尚宫局备案。这个动作看似平常,却让林清窈暗自松了一口气——皇后既然愿意让她整理的奏报存档,说明已经初步认可了她的能力。
阿沅接过后退至一侧,动作轻盈如猫,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林清窈仍跪于原地,脊背挺直,呼吸平稳,尽管膝盖隐隐作痛。
你叫什么名字?吕雉突然问道,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味。
回皇后,奴婢名唤林清窈。
林清窈……吕雉重复了一遍,似是在掂量这个名字的重量,你可知,能在椒房殿做事,意味着什么?
奴婢明白,那是莫大的恩典。林清窈谨慎作答,感觉到皇后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自己背上。
恩典?吕雉冷笑一声,冕旒上的珠玉随之晃动,在这宫中,所谓恩典,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枷锁。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字字如刀,刺入林清窈的心口。
林清窈心头一震,却依旧恭敬答道:奴婢愿为皇后执灯捧砚,甘受束缚。她悄悄抬眼,正好看见吕雉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吕雉凝视她良久,终是轻轻点头:好,既然如此,那你便留下吧。这句话如同一道赦令,让殿内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
话音落下,殿内众人的神情各异。年长的宫女眼中闪过一丝嫉妒;几个内侍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而阿沅则静静地站在角落,面无表情,唯有手中的银铃无风自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林清窈并未起身,而是继续伏地谢恩:谢皇后恩典。她能感觉到额头的伤口还在渗血,却不敢擦拭,任由那滴鲜血落在青石板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红花。
阿沅走上前来,低声说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椒房殿的文书侍从,负责整理后宫奏报与宫册记录,若有差池,自行承担后果。她语气清冷,字字如冰,让林清窈心生寒意。
林清窈郑重应下,随后被引至殿角的一处小案旁坐下。案几上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盏青铜油灯,灯芯是新换的,散发着淡淡的油脂气息。
她环顾四周,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案几上的一卷残简。那竹简边缘焦黑,显然是刚被烧毁又被拼接回来的痕迹,有几处字迹已经模糊难辨。她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一细节,心中却已泛起波澜——这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是谁要销毁这卷竹简?又是谁将它抢救回来?
林清窈低头整理新的奏报副本,思绪却飘向远方,现代办公室的气息与这墨香交织,乡愁涌上心头,手中的炭笔却依然沉稳地书写着。
殿外天光渐亮,晨雾散尽,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她肩头,温暖却不真实。那光线中有细小的尘埃飞舞,如同无数微小的生命,在有限的空间里挣扎求生。
林清窈知道,自己已经真正踏入这座权力漩涡的中心。往后的每一步,都将步步惊心。她轻轻抚过袖口,指尖触到那枚温润的玉坠——现代世界留给她的唯一信物。玉坠微微发烫,似乎在回应她的思绪。
她不会让它成为摆设,也不会让自己沦为工具。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她要学会用智慧周旋,用谨慎自保,直到找到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或者...在这里站稳脚跟。
椒房殿的大门再次关闭,沉重的声响在殿内回荡。殿内恢复了原有的秩序与寂静,只有炭笔在竹简上划动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翻页声。唯有林清窈的心跳,比昨夜更为清晰有力,如同战鼓,宣告着一场无声战役的开始。
她不再是那个等待死亡的女官。
她是林清窈,一个正在悄然改变命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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