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朱增嶠父女来辞朱家上下,这就要回晋宁老家去了。
馥芳和馥郁昨日说了一夜,哭了一夜,此刻二人顶着四只肿眼泡还不歇手。
馥郁打开手帕,里面是大小姐送的手镯。
“大小姐的心意我领了,但礼物贵重,我不敢收,不及当面还给她,只有麻烦你了。”
“你真的今日就要走?我春天出嫁你都不在么?”
馥郁心中感念,若没有馥芳相助,自己所谋不能速成。
这个姊妹是真的!
“二小姐,馥郁这一去,日后怕是难见了,我必日日在家拜拜,初一十五把斋,求诸天菩萨保佑你和郑少爷欢欢喜喜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馥馥!你安心等着我!我自有安排!”馥芳附在她耳边说,馥郁不晓得她又有什么花样,惟愿她莫做些出格离奇的事!
五宝背着夫子的书,跟在马车后面走,看着馥郁一路默默流泪。
朱增嶠眯着眼斜靠在马车上,一出城就哈哈大笑起来,高声诵道:“有鸟全羽毛,高飞何寂寥?不肯傍人棲,来憩滇池边,朝食鱼虾蟹,暮饮月下泉......”
到了篆塘码头,五宝忙着把马车上的行李卸下来,挑提着上了船。忽然见远处来了一架马车,下来一个人,原来是郑松少爷。
馥郁吃了一惊,忙上前行礼。
五宝只见那郑少爷似是在向馥郁着急拜托,不顾馥郁摆手坚辞,将一个锦囊丢进她怀里扭头就跑了。
三个人上了一艘大船,一路飘飘荡荡往晋宁而去。馥郁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府城出神。五宝心里有一千个疑问,却不好问,只闷闷地坐在她旁边。
“当年我和娘自晋宁来云南府投奔爹爹的时候,何等欢欣鼓舞,只想着今后便是这城里的人了,谁料娘没了,我和爹爹也留不下。”馥郁喃喃自语,满怀心酸。
“你瞧这城门大开着,人人都来得,你若是喜欢,也随时可以来!”五宝说
馥郁心羡他活得简单直白,诚如爹爹所赞是个少思多行,向上从实之人。
回头看犹在吟诗的爹爹,想到父亲有了归省之处,心中顿觉安慰。
船至湖心,水面开阔,五宝看馥郁眉头渐展,终于忍不住提起自己挂心之事:
“那郑少爷为人真是好啊!还亲自来送你。”
馥郁这才想起来看锦囊里的东西,掏出来一个金镶玉扣子,正是当日自己归还给他的那个平安玉扣“小胖子”!
原来,馥芳早前让郑松把这玉扣去镶了金,命他赶在今日馥郁离开前送到。郑公子言以此物为聘,待他与馥芳二人成亲后,即到晋宁来接馥郁,让她们姊妹重聚!
这就是她的“安排”!
馥郁笑中带泪,连连摇头,果然这个馥芳!犹是这任性霸道的脾气,自己喜欢的就一定要叫别人也喜欢,全不顾人怎么想。这郑公子看来也是被她拿捏得紧,凭着她胡来!
馥郁把原委跟五宝说了,五宝倒赞二小姐耿直!
“你说她自己荒唐就罢了,那郑公子竟也随着她胡闹!刚才他那慌不择路的样子你也瞧见了,这日后我们不见面还好,若是见了面岂不尴尬?!”
待到看见那金扣两面分刻的“郁”和“芳”字,馥郁忽然红了眼眶,馥芳这份憨直心思令人感动……可她和郑公子既是一对有情人,又怎能有旁人?为着姊妹情分,自己不能留这东西!
想到这手一松,那冰透翠玉扣便从她手里滑了出去,“扑通”一声坠入了滇池。
五宝在旁边见了大吃一惊,看馥郁面色如湖水般沉静,波澜不兴,这一刻晨光洒满湖面,五宝只觉眼前人又美又好,心中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悸动
……
一行人来到象山书院,眼前的景象令人激动。从前被焚毁的屋舍大半已重建,新起的明伦堂气势恢宏,梁柱间散发着新木的清香。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堂前矗立起的一方崭新石碑。
馥郁走近细看,碑上刻录的,正是年前由朱增嶠拓写、朱承祜题跋画作的那份《书院学诫条约》!碑文旁,还刻有学官接受赠予并决定将其勒石永志的跋文。
朱增嶠耳闻书声琅琅,眼见一派新气象,一改往日颓色,大步前行。
五宝眼光灼灼,送天赐读书的心更甚了,他由衷地对馥郁说,“我最佩服的就是读书人,一张纸,几个字,比我们这些人流几辈子的汗还有用!”
馥郁听闻他有读书上进之心亦觉欣喜。
安顿好馥郁父女,江五宝回到司家营,见家中门掩起,老的小的都不见人影就出门来找,路上碰到一个婶子跟他打招呼:
“五宝!今日回来了噶?”
五宝笑着答:“是噻,回来看看,你家见没见我嬢嬢?”
“啊莫!你家婶子和姊妹些在谷场冲着壳子(聊天),她一日呢日子好过得很!这哈儿么怕是该回来喽!”
正说着,只见远处一党媳妇婆娘咋咋呼呼地过来了,说说笑笑好不快活,里头就有黑春。黑春一眼看见五宝,叫一声:“哦呦!我家五宝回来喽!”丢下姊妹几个,小跑着过来,五宝冲她喊:“慢些!嬢嬢你慢些!”
“五宝你啷个今日回来么?这回新做的烟熏肉不是还要等半个月才好咧嘛!”
“我今日跑了个长脚,在这附近,想说顺路回来看看。”
“哦哦,走走!屋里头有菜,一哈儿饭就得喽!”黑春笑着回头跟姊妹们打招呼:“姐几个,我今日不去喽!五宝回来喽!”
众姐妹跟他们道别,里头有一个女子,扭捏着从他俩面前过去,等人走远了,黑春用手拐头戳戳五宝,下巴指着人去的方向问他:“咋样儿?”
五宝不解,问:“啥子?”
“啧!玉仙啊!司木头家的幺妹儿!今年三十喽,不过人家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哦!”
“我瞧她走路歪倒起......”
“没得事!有一小滴滴儿长短脚,不细看瞧不出来。唉!关键是人好,我们个个都喜欢她,又爽气又人情......”黑春一直在五宝后面追着说。
这已经不是嬢嬢第一回给他“说人”喽!五宝依旧只是嘿嘿笑笑,追问得紧就说:“再说再说哈!”
“你今日给我交哈儿底,你究竟想不想找媳妇儿?”这天夜里,在黑春的逼问下,五宝不再哼哈了,沉默着想咋个跟嬢嬢说。
黑春从五宝的沉默里感觉到了不同寻常,两个人都不说话,就这么在院子里静静地坐着。
五宝说要把念娃儿送到晋宁书院去读书,黑春冲口就说:
“那屋子里养的鸡和猪咋办?”
话一出口,突然意识到,五宝的意思只是念娃一个儿去,她想着:也得!娃在那书院住着,十天半个月的总有个放假的时候吧,到时候他们父子一块儿回来。
“嬢嬢,我想去城里机坊当学徒做帮工。”五宝犹豫着说
“那......不买织机了?”
“嗯,暂时不买喽,等我把这城里的纺织行当混得熟喽再买!”
“哦。要得嘛。”
“我要是去帮工,估计除了年节都回不来喽......”五宝小心地说,黑春闷闷地点点头。
当五宝说要把埋在地下的“那个东西”起出来时,黑春吃了一惊!她晓得那物件对五宝异常宝贝,大概三寸来长,拇指粗细,用布条层层裹起,从四川来司家营的这一路他一直捆在身上,从未离身,直到买了房和地他才把东西埋在屋里地下。
黑春从来没有去瞧那是个什么物件,她看重的是五宝说“能救我们一家人”的承诺,五宝、念娃和她黑春是一家人,是患难与共,不可分离的一家人!而且,他们一家人还有“那个东西”保佑着,既然五宝说了是能救一家子的东西,那必然就能!这份保证让黑春事临腰杆硬,夜路不怕黑,病来捱得住!因为她背后有家人,有“那个东西”!
她在埋“那个东西”的地上支起鸡窝,任谁也想不到那鸡屎沤糟的地下有个宝贝!
五宝打开层层包裹的布条,露出了一枝梭子状金灿灿的簪子,简陋的屋子仿佛照进了一道光!这些年来,无论他有多么穷困潦倒,面临多少生死险情,他都没有把这金簪子拿出来过!因为他一直想着把簪子还给青竹、红莲姊妹俩,那是她们母亲的遗物。
就算心里明白再也见不到她们姊妹了,这许多年来,金簪子不知给了自己多少底气,让他身处绝境而不致绝望!如今念娃已经送到朱夫子那里读书了,他也给黑春嬢嬢和念娃留了司家营的房子和地,看到嬢嬢每日有老姊妹、好邻居作伴,念娃在书院读书识字,觉得总算是可以把过去放下,去寻思自己的日子了。
暮色渐合,象山书院新葺的屋舍在滇池畔的晚风里静立,书院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着朱增嶠的青衫白发。他踱步至明伦堂前,望着堂前那块新立的石碑,碑上刻着他亲手拓写的学诫,往日郁结一扫而空。
朱增嶠父女前脚刚在晋宁象山书院安顿下来,朱时衍后脚便得知了消息。
起初是惊愕,狐疑,他听着管家朱福战战兢兢回报二小姐和朱馥郁如何借口清明祭祖取走名帖,指节捏得发白,一股被愚弄、被挑衅的怒火直冲顶门心。
“好……好得很!”朱时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面皮涨得紫红,“我朱家真是养了个好女儿!一个无知蠢才,一个深闺诸葛,竟合起伙来,将我朱府的名帖用得如此登峰造极!”
他朱时衍在官场经营多年,当然晓得,这一省的官学、书院,错综复杂的关节,哪一处能脱不开提学道的干系。那晋宁州学的学官,见了提学按察使司的荐书自是不敢怠慢,可她朱馥郁一个闺阁女儿竟也深谙此道,实在令他惊讶!
不过几日,一封公函便由省城驿马送到了晋宁州学官案头。函中以“统筹全省学务,优化书院规制”为由,指出象山书院初复,百废待兴,“驻院监”一职权责过重,恐非初创期所能负荷,建议暂缓设立,先行“督课”一职,专司学子督察,不事教学事宜,束脩减半。
这轻飘飘一纸公文,瞬间灭了朱增嶠刚刚燃起传道授业的希望。
学官劝慰道:“增嶠兄切勿灰心,督课一职亦是重中之重,书院学子课业精进,全赖兄台督导。日后……日后书院兴盛,‘驻院监’一职自当设立,先生必是首选……”
朱增嶠猛地一摆手,打断了学官的话。他挺直了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下的脊背,声音带着孤傲:“不劳学官大人宽慰!朱某人才疏学浅,能得一‘督课’之职,已是侥幸!岂敢再有非分之想?请大人回禀上宪,朱增嶠,领命便是!”
说罢,转身拂袖而入,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重重关上!
朱时衍这一手,不仅夺了朱夫子的前程,更是将他刚刚挺起的腰杆,又一次狠狠地打折了。
看着父亲脸上刚刚有的丰盈气色一点点褪尽,朱馥郁不是傻子,这突如其来的“暂缓设立”,背后是谁的手笔,她一清二楚,仿佛又看到了朱时衍那看似温和实则倨傲的脸,听到了那日夜里“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斥骂......馥郁在屋内整理,远远看父亲神色黯然,心中郁闷。
五宝此时来到书院,只见他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衣裳,神色凝重,脚步轻迟,似乎不敢僭越这书院圣地的清静,此等反常举动令朱氏父女讶异。
他郑重地下跪,将那支金簪双手呈上,向朱增嶠求娶朱馥芳!
避于门后的馥郁心中狂跳,这一幕既在她意料之中,又出乎其外!
一股荒谬之感涌上朱增嶠心头,他的女儿,即便家道中落,那也是朱氏诗礼传家的女儿,岂是一个脚夫……
他尚未发作,那厢五宝已急切地继续说下去,语速快而恳切,仿佛怕一停顿就再没了勇气:“我知道身份低微,配不上小姐!但我不止有力气,还有手艺!当年在成都府织锦坊做活,如今在花城机坊也寻得了活计!我在司家营有房有地,养鸡喂猪,日子能过!我……绝不会让朱小姐吃苦!”
见朱增嶠面露迟疑,五宝眼眶发红,眼神却异常灼亮,“从前在朱府,夫子从没有看不起我们这些粗人!我敬重夫子这样的读书人,真心敬重!”
他继续小心试探着:“夫子您绝不让小姐去做小,是真心疼小姐,要为她挣清白前程啊!”
这番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朱增嶠心中最痛楚也最骄傲的地方。他拒绝朱时衍时的愤懑、孤傲、以及作为父亲维护女儿清白的决绝,竟被眼前人一语道破,他已无话!
五宝见他神色松动,忙将手中的布包小心翼翼一层层打开。待最后一层粗布揭开,刹那间,一抹璀璨金光在昏暗中跳跃出来,竟是一支打造得极为精致的金簪,梭子形状,在灯笼微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夺目的光彩,与五宝粗糙的手掌、朴旧的衣着形成了鲜明对比。
朱增嶠看呆了,他没想到,一个穷困的脚夫,竟能拿出如此贵重之物做聘礼。
“这……你哪里来的金子?……”朱增嶠迟疑道。
五宝双手托着金簪,声音沉静了下来:“人人都说一寸蜀锦一寸金,当日在成都府,我不止见过,也亲手织过可抵万金的锦缎,这只金簪是我母亲遗物,一场洪水之后,这是小人仅有之物……”
他顿了顿,目光无比坦诚地看着朱增嶠:“夫子,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金贵’!我现在拿它当聘礼,知道这点子东西委屈了朱小姐,但凭我这一身力气和一双手,能养活全家!若有幸求娶朱小姐,必竭尽所能,护她敬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他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掏出来的,带着汗味、土气,却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赤诚和力量。
朱增嶠想起了朱时衍夫妇那算计冷漠的嘴脸,想起了“做妾”二字带来的屈辱,想起了自己半生科场失意、寄人篱下的酸楚,是啊,“宁配良善勤劳寻常百姓人家,不做他人妾室二妇。”这话是他自己说出的,掷地有声。他彻底沉默了,回头望向身后那紧闭的门。
朱馥郁用背死死抵住门,外头那个跪在地上的人,那份真诚、担当、以及对自己执着守护的誓言,仿佛一道光照亮了自己孤独无依的过往。
朱增嶠用一种极其复杂的语气,缓缓问了一句:“你……且起来。你方才说,在机坊找了活计学织锦?将来要做个什么买卖?等喝酒的时候细细说来听听。”
五宝伸手起身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再向夫子作揖道:
“还要请夫子赐我个名字,将来出去做生意,需得有个官名。”
朱增嶠一听拍手叫好!
“这是正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想了一想道:“单一个‘潮’,字‘素楫!’《诗经》有云’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我看你与我滇池海子有缘,此名、字取‘素楫击水’之象,用质朴之器白手起家,在我滇中弄潮,劈波斩浪再合不过!”
自此,江五宝有了官名:江潮,字素楫
不久,朱府二小姐和郑家少爷的婚事办得花团锦绣;在司家营这边,一场婚礼也照样办得热热闹闹,整个司家营的人都来吃流水席,热闹喧天。
黑春端坐在上,满心欢喜地望着面前跪着的一对新人,喝了朱馥郁给自己敬上的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