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筌是西南大小城池中的一座,离浔阳这座主城有些距离,它地处偏僻,再往西去就是连绵起伏的高山,一路北上才是浔阳。
马车在官道上滚滚向前,谛听坐在前头赶车,念念在车厢里照顾阖眼休息的忆柯——她离开煌筌后就病了,染了风寒,现在高烧未退,整个人都裹在毯子里,明明是夏末,这个人浑身上下却冷得惊人。
念念抬起碗正要拿药给忆柯吃,却不料车身忽然颠簸了一下,碗中水差点洒在地上。谛听做事一向周全,念念皱了皱眉,放下碗,掀起车帘张头向外望去。
落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岔道,左边那条朝北,通往浔阳,右边这条向西,里头是重峦叠嶂。
谛听已经把车停了下来,隔着门板,能听见他有些迟疑的声音:“主子……”
忆柯睁开眼,紧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在毯子里挪了挪,张口说:“去梵音山。”
驱邪灯挂在车顶横梁上,随着车身颠簸而摇晃,不过那烛火自从亮起来就没有熄下去过,照亮了车厢内一圈的地方。
念念抬起手把它给固定住,省得它晃得太剧烈从上面掉下来,她坐在忆柯面前,总算是知道刚才的颠簸是怎么回事了。
驾车的是谛听,走之前说好了他们是要去浔阳的,他自然会走左边那条道,可在关键的时候这车被人动了下,硬生生转向了右边。
车上有忆柯在,能动手脚的只有她自己。
念念望着入口处那片粘稠的雾瘴,又看看脸色如纸的忆柯,前几日忆柯收到消息的时候她也在——银虫虽是执渊放出去的,但不巧他记忆丢失肉身不明,这小东西本来也就是为了忆柯而造,所以便轻轻松松的被忆柯控制了。
于是这“钓鱼”的结果,最先落在了忆柯手里。
其实根本就用不着银虫,毕竟绮露引导得太明显了,忆柯心里很清楚,当时在竹苑她没有动手,为的就是要把人带来梵音山。
本来忆柯是不会理睬这等伎俩的,最多是把收到的消息原原本本的用银虫传给执渊,或许她会懒懒的跟在这人后面,故地重游一番;或许她会在竹苑烹茶下棋,等他抓了鬼之后回来,好好的喝上一盏。
那日她在屋舍里修剪花枝,身后站着一个影子,仔细看,那影子其实是没有身体的,一只立起来的红斗篷罢了——正是忆柯在溪家丢了的那件。
这件衣服被忆柯施下了术法,临时充当了查探的要职,因为忆柯在江婷身上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尽管微末到执渊本人都闻不出来,但忆柯肯定,江婷或者是江婷熟悉的人,一定到过执渊残魂留存的地方。
于是她便让这红斗篷“活”了起来,让它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而查到的位置,就是梵音山。
绮露和江婷是手帕交,现在绮露又把忆柯往梵音山引,这从侧面说明了执渊确实有一片残魂落在了此处,所以哪怕知晓这是个局,忆柯也会去。
念念不知道具体的事情是什么,只听自家主人说要回浔阳,他们便张罗着收拾了,现在想来,怕是就连回浔阳也是个障眼法。
她还奇怪呢,虽说主人这个身份出身沐家,可说真的,以忆柯的体质,沐家也不会上赶着爱护这个“灾星”,能把她留下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当然,这样做也是因为摆渡人的规矩,也不能因为此事坏了沐家的名声。
怎么可能忽然就叫她回去?
这件事要把执渊支开,说明忆柯有不想让他知道的东西,或者……她对此根本就没有把握。若是前者倒也还好,但要是后者……
念念坐直了身体,扯着忆柯的袖子,糯糯道:“主人……”
忆柯提不起精神,她的手很凉,抱着的汤婆子上结了一层寒霜,便是裹着毯子,周身也如坠冰窖。
梵音山她定是要去的,念念见她阖上了眼,便知道劝解无用,她给谛听使了个眼色,一辆马车就悠悠向大山深处驶去。
一路上忆柯昏昏沉沉,梦见了不少东西,梦境并不连续,碎片似的,但是大部分都是关乎幽界,期间还夹杂着她在梵音山上的记忆。
这片山脉在普通百姓眼里,是野兽出没,迷瘴遍地的险地;可在她这里却不太一样——执渊成年后便不在幽界多待了,更多的时候是徘徊人间,渡渡执念,送送小鬼。偶然有几次回到家,都是带着些棘手的问题,向忆柯“讨教”的。
四季之中,忆柯很少踏出幽界一步,几乎都是在守着轮回道。由此他们二人便甚少见面。也可以说,执渊在下意识的躲着她。
她记不得是何年何月了,依稀的印象不过是哪个徒弟聊笑时,提起了凡间的生辰。
几人不知怎的,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忆柯身上,那时候执渊也在场,他盘腿坐在忘川边,打断了师兄弟的争执,淡声说:“三月初七。”
自此,每逢三月初七,散落在各地,行使着各种责任的徒弟们,总会带着些稀奇玩意儿,再不济也会挤出时间,回来陪一陪忆柯这个师父。
常年寂静的幽界在那一天堪比过年,琉璃殿内的礼物塞得满满当当,虽说她的徒弟遍布四海,但真正亲近的也就那么几个,扶桑总会做一大桌子菜,几人热热闹闹的围在一处,聊着这一年的所见所闻,提起凡人生死时,不免要酌上几杯小酒,感慨几声。
那年忆柯很想喝竹叶青,奈何幽界没有,便留了谛听和念念守家,她自己偷溜去凡间,买了酒。
回程时撞见梵音山有异动,她深知那块地方的特殊——轮回道落于四枢,其中朔枢就是在这梵音山,山口那块碑平平无奇,被杂草掩盖了大半,甚少有人知晓,那是牵系因果的轮回碑。
那点异动和麻烦不是很大,解决起来只是弹指一挥间,忆柯提了酒,红衣衬着她整个人,要是叫百姓看见了,定会以为是哪个女鬼被困在这山中,要找人索命。
好巧不巧,她从山中出来时,就看见了站在松树后的执渊。
那天是三月初六,再过一日,便是她的生辰。
山间迷雾层层叠叠,天已经黑透了,周围却并不森暗。梵音山上看不见星辰,但忆柯却好似置身银河。
那些发着光的小虫子在周围起起伏伏,和人间的萤火虫很是相像,却比萤火虫明亮得多,它们穿过这片山雾,轻轻地落在忆柯的衣裙,发梢,还有睫毛上。
这片小虫的源头,是在执渊的掌心,那醇厚的灵力源源不断,银虫便一只接着一只的飞出来。
他做事的时候很专注,忆柯也没有打扰的意思,就不远不近的看着他,然后在他转身回眸时,静静的消失在深山迷雾中。
于是就连执渊也不知道,那年的生辰礼,忆柯其实早就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