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我在大明炼石油 > 第42章酸儒窥炉,油火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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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崖镇的喧嚣被夜色稀释,唯镇东一隅火光冲天,人声如沸。

李烜的工坊像个不知疲倦的巨兽,

吞吐着陶土、粗油和汗水,喷涌出清亮的“明光油”与滚烫的铜钱。

这喧嚣,却成了徐文昭耳中挥之不去的魔音。

他枯坐在自家那间四壁萧然的陋室,

桌上摊开的《朱子语类》墨字如蚁,却爬不进他心里。

眼前晃动的,是白日里公堂上李烜挺直的脊梁,

是苏清珞清泠的证词,

更是渡口边刘老大船上那盏前所未有明亮的油灯——明光油点的。

那灯光刺破河雾,也像根针,

扎在他信奉了二十年的“万般皆下品”上。

“奇技淫巧…奇技淫巧…”

徐文昭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将书页边缘捻得卷曲。

若真是无用邪物,为何那灯光能亮如星子?

为何铁匠张能连夜赶出那批急用的犁头?

为何连最重规矩的父亲,

都因夜里读书清晰了些,

破天荒地没斥责灯油钱耗多了?

圣贤书里…可没说油灯亮些也是罪过!

一股烦躁涌上,他猛地推开窗。

深秋的寒风灌入,

带着远处工坊特有的味道

——草木灰的碱涩、油品的温润,

还有一股…野蛮生长的燥热!

这气味像只无形的手,攫住了他。

鬼使神差地,他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走出了家门。

他不敢靠近,

只远远地站在工坊斜对面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

像个见不得光的窥探者。

目光却穿透院墙的豁口,

死死钉在那片灯火通明的混乱战场上。

炉火熊熊,映得人影幢幢如同鬼魅。

柳含烟那丫头,挽着袖子,

露出一截沾满黄泥的小臂,

正半跪在一座刚熄火的土炉旁。

她手中握着一根奇形怪状的陶管,管身还带着未褪尽的暗红余温。

只见她眉头紧锁,黑亮的眼睛锐利如鹰,

手指沾着湿泥和捣碎的麻絮,

正飞快地填补着陶管与粗陶罐接口处一道细微的裂纹!

动作又快又准,湿泥麻絮在她指下如同驯服的膏药,

严丝合缝地嵌入缝隙,

再被她用一块浸水的破布用力拍打抹平。

“趁热!拍实了!凉了就不黏了!”

她清脆的嗓音穿透嘈杂。

旁边一个年轻匠人笨手笨脚地想帮忙,却被她一把拍开:

“别添乱!你那手劲,想拍碎它吗?看着!要这样!”

她示范着,力道精准,那修补处竟真的不再渗油!

徐文昭看得怔住。

这…这岂是闺阁女儿该做的腌臜事?

可那专注的眼神,

那行云流水的动作,

竟透出一种…近乎“道”的奇异韵律?

他心头那点清高鄙夷,像被泼了瓢冷水,滋滋作响。

另一边,孙老蔫佝偻着腰,正带着两个徒弟砌一座新炉。

老匠户布满皱纹的脸绷得死紧,浑浊的老眼此刻却精光四射。

他不用墨斗线,只凭一双老眼和手中半截木炭,

在夯实的泥地上飞快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

徒弟们按着线垒砌土坯,

他则用一把缺口的老泥刀,仔细地刮平每道缝隙,

再抹上特制的、掺了细沙和碎陶末的黄泥浆。

“这里!加半块砖!往里收三分!”

孙老蔫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

“炉膛要鼓!火才旺!烟道要顺!

气才通!差一丝,火候就不匀!

炼出的油就得带焦糊味!糟蹋东西!”

徒弟们屏息凝神,一丝不苟。

徐文昭看着那歪歪扭扭却自有章法的炉基,

看着孙老蔫那双布满老茧、

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精准地操控着毫厘之差,

一种从未有过的困惑击中了他。

圣贤书里讲“治大国若烹小鲜”,

可这砌个土炉子,竟也讲究火候、气道、毫厘不差?

这粗鄙的“匠作之事”,内里…似乎也藏着门道?

“让开!烫着!”

一声粗吼炸响!

徐文昭悚然一惊!

只见陈石头赤着精壮的上身,汗流浃背,

扛着一根刚出窑、还冒着滚滚热气的粗陶冷凝管,

像头发怒的蛮牛,从炉火区直冲出来!

那陶管通体暗红,

散发着灼人的热浪,

所过之处,匠人们纷纷惊呼避让!

徐文昭下意识想躲,

脚下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

“小心!”

有人惊呼!

陈石头也发现了他这“不速之客”,

猛地刹住脚步!

但惯性带着那根沉重的、灼热的陶管末端,还是扫过了徐文昭脚边!

“嗤啦!”

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

“啊——!”

徐文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抱着右脚单腿跳了起来!

崭新的青布鞋面被烫穿一个大洞,

脚背上一片刺目的红肿,瞬间鼓起燎泡!

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刷地冒了出来!

整个工坊瞬间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徐…徐先生?!”

陈石头吓傻了,扛着滚烫的陶管僵在原地。

柳含烟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窜了过来,看到徐文昭的惨状,小脸煞白:

“快!拿凉水!干净的布!”

李烜也闻声从一堆陶缸后转出,眉头紧锁,快步上前。

他没说话,一把推开吓呆的陈石头,

目光扫过徐文昭烫伤的脚,

又看向他因剧痛而扭曲的、依旧带着书卷气的脸,眼神复杂。

很快,一瓢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刺骨的凉水泼在徐文昭脚上。

剧痛稍缓,但火辣辣的感觉依旧钻心。

柳含烟麻利地用干净布条蘸着凉水给他冷敷,动作竟出奇地轻柔。

“对…对不住!徐先生!俺…俺不是故意的!”

陈石头放下陶管,手足无措地搓着手,满脸懊悔。

徐文昭疼得龇牙咧嘴,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脚,

看着周围匠人们关切又带着点看“酸秀才倒霉”的眼神,

看着柳含烟专注处理伤口的侧脸,

再看看李烜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喜怒的眼睛…

羞愤、剧痛、还有一丝被这粗粝环境彻底碾碎的无力感,

就好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引以为傲的斯文,

在这炉火油污之地,

被一根滚烫的陶管碾得粉碎!

“石头,去库房,拿那罐獾油来。”

李烜的声音打破沉默,平静无波。

“新炼的,还没兑草木灰,最纯。”

陈石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飞也似的跑了。

柳含烟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

“东家,獾油?”

“嗯。精炼过,杂质少,性更温润,治烫伤收敛快,不易留疤。”

李烜简短解释,目光落在徐文昭惨不忍睹的脚背上。

“比猪油强。”

徐文昭心头猛地一震!獾油…还能精炼?还能…这么用?

很快,陈石头捧来一个小陶罐。

李烜接过,打开封蜡。

一股极其纯净、几乎没有异味的油脂气息飘散出来。

他用干净竹片挑起一小块晶莹微黄的油脂,递给柳含烟:“厚敷。”

冰凉滑腻的精炼獾油覆盖上灼痛的伤口,

瞬间带来一阵强烈的舒缓感,

仿若滚烫的烙铁被投入寒泉!

徐文昭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李烜手中那罐清亮的油脂,

再看看自己脚上那层温润的“保护膜”。

这…这也是“奇技淫巧”?

它能止痛!能疗伤!

混乱很快平息。匠人们继续忙碌,炉火依旧咆哮。

柳含烟给徐文昭简单包扎好,

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墙边相对干净的石墩上坐下。

“徐先生,您…还好吧?”

柳含烟问,眼神里带着歉意。

徐文昭抱着伤脚,感受着獾油带来的持续清凉,

看着眼前这个沾着油泥、眼神却清亮专注的少女,

再看看工坊里那些在炉火油污中挥汗如雨、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的匠人,

最后,目光落在远处炉火映照下,

一根根由柳含烟亲手盘绕、正汩汩流淌着清亮“明光油”的陶泥管道上。

那些管道歪歪扭扭,布满修补的痕迹,粗陋得如同孩童的玩具。

可就是这些粗陋的管道,连接着滚烫的炉火和污浊的粗油,

最终…竟流出了点亮黑夜的清光?

流出了能缓解他灼痛的膏脂?

圣贤书中的“义利之辨”、“本末之分”,

此刻在脚背清凉的触感和眼前奔流的清油面前,

变得前所未有的模糊和…苍白。

一种巨大的、颠覆性的困惑,

如同工坊蒸腾的热浪,将他紧紧包裹。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

最终,只化作一声极低、带着迷茫与震撼的喃喃:

“此物…竟…竟真有用?”